牵一头牛上山散文

刘莉莉

牵一头牛上山散文

  牵一头牛上山,晨雾渲染下,牛的大眼睛里多了一层朦胧的水色烟光,温柔缱绻。牛不语,它甩甩尾巴,打了一个悠而绵绵的响鼻,直到对面的山上传来几声哞哞的叫唤声,牛才迈着细致的步伐慢慢俯下头来啃草,那种沉默,就像它的身上从来没出现过伤痛一样。

  这是村子里最老的一头牛,因本身肩负的传奇色彩,使全村人轮流供奉着它。那时候,寨子里二十多户人家穷得没有一头耕牛,五十多岁的胡子伯在寨子里一家家劝导游说,最后终于蓄积了全寨人的力量,从牛贩子手里买来了一头小牛犊。一二十年过去了,这头牛成了寨子里最苦最累的动物,每到农忙时候,大家都抢时令,它一家家轮流耕地,没有喘息的时间。全寨人的土地是它一天天犁出来的,全寨人的生活都是靠它来保障的,全寨人的成长都是由它引导完成的,年年如此。但牛从来不说苦也不说累,它的沉默就像一个寓言城堡,庇护着全寨人的生活。

  有一年春忙,它耕完了所有土地,最后只剩下胡子伯家的了。胡子伯舍不得用牛鞭催赶它,在明晃晃的太阳下面扶着犁铧任由老牛一步步往前挪。然而牛猝然倒下了,在一个意想不到的时间和位置上,像一座小山一般慢慢坍塌在水田里,它实在太累了。胡子伯掀开犁铧,一屁股坐在水田里,抱着牛脖子放声大哭:“兄弟呀,你累你怎么不说出来呀!我对不起你”。这个场景据说感动了寨子里所有的人,并从他们口中流传出去,近而感动了山外世界的人,谁都知道小溪里王家寨子里有一头忠义之牛,还有一个爱牛若命的主人。这件事至今复述起来,仍然有一种惊心动魄的魅力,丝毫不逊色于尼采在大街上抱着一头马痛哭的经典场面。

  胡子伯让这头累到在地的牛休息了半个月,天天给它煮大豆吃。七十多岁的他组织了全家人,硬是用人力生生地犁开了那一片贫瘠的土地。可谁也没想到,土地全部犁开下种之后,胡子伯像那头牛一样轰然倒塌在了自己的土地上,被人抬回家两个小时后就过世了。老实巴交的伯娘用头撞着门板反复质问哭喊:“老天爷呀,你累你怎么不说出来?”

  从那以后,寨子里的人自发蓄养牛崽,购买强壮大牛,这头老去的牛再也没人忍心去使唤了,家家轮流放养着。每次轮到我家放养时,我都异常激动,早早准备好一个背篓,里面放一个细长的小弯刀,带一本已经翻过无数次的小说,把牛牵上山,像举行一个仪式般庄严。我是热衷放牛的。我牵着这头牛上山之后,曾多次尝试着跟它对话交流,我幻想着从它的魂魄里和关于祖先的.遥远记忆里获得某些可靠信息,来支撑我的成长。

  牵牛上山以后,找一个草势旺盛的地方安顿好,我攥着长长的牛绳子就开始站在那里怔怔发愣,自怨自叹、自悲自喜,彷佛沉浸在一个梦境里。梦境里,我置身在一大片水田里,四周空茫寂然。我拼命挽着裤腿,在里面走得满头大汗,然而腿脖子却在泥淖中越陷越深,我越是急切害怕就越是拔不出来。在这片寂静无声的天地之下,我就像一颗静止的沉默的无声的种子,在这种忧郁的境地里无限地沉寂了下去,怎么努力也发不出芽来。没有芽,就不能仰承天地之气,就不能摄取阳光雨露,就不能顺利抽枝拔节开花成果,这一系列动作没有完成,我就不能顺利成长,这种境况让我焦虑、痛苦、愤怒,最后绝望。

  我从小就像一头牛那样顽固,母亲常常这样说我。顽固在这里不是指思想意志的不可动摇,而是指生命意志的顽强坚韧,像一头牛一样善于隐藏自己的伤口。母亲说我小时候有一次长了一脑袋疮,长时间医治不好,又痛又痒。大人看着可怜,逗我,从这边逗,我就把脑袋扭向那头,从那头逗,我就把脑袋扭向这头。我以此来表现我的委屈和愤怒,但我从来不哭不闹。母亲说,要换成你姐姐,不知道该怎样惹人爱怜呢,在这一点上,你从来不懂得撒娇。

  有一次我切猪草,一刀砍在左手食指上,伤得很严重,皮开肉绽,鲜血直流。痛得我在原地上跳着打转,但为了怕家里人知道,我居然一声没哭。事后惊奇的是,我无师自通找来一块破布,悄悄包扎了起来,吃饭时我把碗端得远远的,洗脸睡觉做什么事我都一律避开大家。最后被我母亲发现带我去医院上药时,伤口已经开始发炎了。医生说因为没有及时包扎清洗,伤疤已经去不掉了,至今我左手食指上还留了这样一个明显的疤痕。另一次,我突然头痛的很,却竭力表现地若无其事,等我母亲一出门,我就自作主张把药瓶里的药丸各捡了几粒吃了下去,胡乱吃药的后果使我独自一人在家呕吐了一个下午。从那以后,我对一切药都有一种深深的恐惧心理,一直到现在,我感冒头痛从来不吃药,必须得依靠自身抵抗力挺过来。这两个伤疤,一个停留在我的肌肤上,一个铭刻在我的心灵上,算是成长给我的警示吧。

  这也许是牛给我的生命启示,作为孩童,对于生命中出现的苦、痛和小灾难,我表现出惊人的沉默和忍耐力,完全不像别的孩子那样哇哇大哭或者向大人撒娇,这让我跟其他孩子在成长过程中就此呈现出不同的情景。身体上的病痛和心理上的委屈成了我一个人艰辛成长的代价和秘密,我不知道为什么就养成了羞于说出口的习惯。我几乎很怕说出来,怕看见大家大惊小怪的眼神;怕人家猜测我是装病逃避劳动;怕大人一改平时的严厉,对我宽容照顾,像对待姐姐生病时那样对待我,买我喜欢吃的糖果和零食,让我尽情玩,父亲还会特意给我做好吃的饭菜,母亲会轻言细语地跟我说话,温柔地照顾我。这本来是我平时最羡慕姐姐的地方,也是做梦都想得到的待遇,但在病痛真正来临的那一刻,我却胆怯了,我羞于说出口。

  没有人教我如此成长,没有人要求我如此辛苦倔强地活着,我觉得如此活着,我是委屈的。可我的指责说不出口,它甚至没有目标。我的亲人在不知情的时候的确忽略了我,可他们多么无辜,也没有对不起我;我一直住着的那栋木房子没有对不起我,它的缄默显得它比我要包容和隐忍得多;门前的那一笔青山没有对不起我,家里那条叫黑花的狗也没有对不起我。可我的确感到委屈,这种感觉在每个有阳光的午后;在每个下着小雨点的清晨;在每个亮起满空星子的夜晚,从一个我不明白也不知晓的角落里慢腾腾地浮了起来。

  我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感觉,有时候就像有一只看不清长相的细小虫子,从另一种未知暧昧的、幽暗不明的生物世界里,以它独特的视角触须和肉眼几乎看不见的肢体慢慢地爬着。它爬得极其耐心,爬行的痕迹很淡然,爬行的力量也很微弱,这让你根本查探不出它到来的迹象和方向。它每一次出现都那么突然又像蓄谋已久:或从我指尖的神经末梢上来感受那种冷热麻木和疼痛;或从我眼角视线所触及的这个斑斓世界,这个让人欢喜、令人痛哭的世界的某一种事物的点上开始出现,开始蔓延,开始侵润;或从我心脏的左边右边开始一点点凸显。这种轻微的爬行感觉绝不是痒,人总能想出一种办法用来止痒,笑一笑、跳一跳,或者用手直接去挠。总之,如果是痒的感觉,我不会对它无措,我想我总会找到一种办法来制止或者忽略它。

  这是一种比痒更微妙更说不明白的感觉。它像看不清长相的小虫子一般细小,我相信若不是像我这般天性敏感脆弱的人是感觉不到它的存在的。如果感觉也可以用味觉用颜色来形容的话,那么它是酸性的也是暗沉的。我能清醒地感知到那个看不清形状的微小虫子慢慢贴在我心叶之上时,它因身体投射在那里的一团浓稠凝滞的阴影,像一块小小的暗淡变质的霉斑,散发出强势的酸性气味。以至于每每到这时,我会感到心里酸楚难忍。这种古怪的情绪起先不及一粒尘埃般大小,但它体内蕴含的能量是巨大惊人的,到后面,辐射的范围扩散,面积延展,就从我少年正在发育的身体里迸发出来,捂也捂不住。让我既想大笑一场,又想大哭一场,于是常常无端地伤感,又莫名地落泪,那时候,我怎么会明白这种感觉就是成长呢?

  因为体内潜伏着这种暗物质,我总觉得我跟别的孩子已经不一样了,说不清楚是骄傲还是自卑,一方面我变得极其乖巧懂事,尽量讨大人欢心,尽量不给人家添麻烦;另一方面,我又无比沉默,我小心翼翼地掩盖着我的伤口,伪装着我的情绪。这样的结果使我变得无依无靠,促使我亲近家里养的所有动物,我渴望从它们身上找到理解,同情和共鸣。尤其是牛,牛的沉默和隐忍让我坚信它的身体里一定也藏有跟我类似的暗物质。我不说,但命中的这些小小隐痛,总得有一个宣泄的出口,总得为自己的伤口找到一个痊愈的出口。因此,我常常一个人把牛牵上山,牵到离家稍远的山里去,让牛在那里静静吃草,而我则对着牛躺在那些铺满了金黄色松针的沙坡上静静地想我的心事。等到太阳逐渐变成霞光,风由温和变得凌厉些了,我知道家里该吃晚饭了,这时候再忙碌农活的大人也会四处寻找没有归家的孩子,于是我揉着一节枯草牵着牛,像一个暗藏珍宝的人,满怀欣喜地回家。

  我把希望寄托在牛身上,它身上的悲情故事和它沉默隐忍的特性让我不止一次想象。我热切地望着牛出神,这样一头背负着沉重枷锁活了一些年岁,在深沉的土地里一遍一遍为人们犁开生活的动物,它,怎么会不理解一个少年人对于那些古老而博大命题的、那种模糊而稚嫩的想法呢?但牛不说,依然埋头啃草,一口口吞咽那些艰苦卓绝的岁月,那些伤痛苦累的生活。

  胡子伯像一头牛,我也像一头牛,我们都把自己的伤口隐藏在了肌肤之下。所谓成长的感觉,大概最重要的就是沉默等待吧,牵一头牛上山,耐心地等到水到渠成的那一天。我也说不清这具体是哪一天,就像那种感觉突然在我心头浮上一样,那种感觉又突然消失了,从此不见。它的踪迹,它给我少年时代所带来的影响,多么像在山上的时候,老牛把我从梦境里拽回来一样,也同时将我从那些关于生死、关于生活,关于命运等等的迷恋和迷途中拯救了出来。将我从那种可怕的静默中,像拔一截深埋土地里的红萝卜一般拔了出来,如此这般干净利落地不留一点痕迹了,甚至没有带出一点湿润多余的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