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柴门散文
落雪那日,回了一趟老家。
老家一片白,白得空旷。柴门不老,母亲偏老。母亲依着柴门,等我归来。
这样的天气怎么还要回?母亲责怪。母亲把我带入柴门,硬是燃着一堆火给我烤。我说不冷,母亲不信。天都雪雪的,怎能不冷?拗不过,便围着一堆火坐下来。火光璀璨,映红整个柴门。这可是当初最原始的烤火方式啊!没想到三十年后,又一次要重温。
小时候,家里来了客人,爷爷奶奶都要把他们拉进柴门,燃起一堆火。大家坐在火堆旁,拉着家常,说着心事,温暖若春天。
看着红彤彤的火苗,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人生况味。此刻,我多想回到最初去,回到单纯的童年岁月里去,回到无知懵懂的青纯时光里去。那样的岁月,母亲不老,时光鲜艳。
天还未过半,怕我饿,母亲就急匆匆地做饭。落雪里,我望炊烟又一次升起。炊烟流过柴门,顺着落雪往上走。这一次,炊烟显得很孤单。
柴门里,火光舔着灶台,舔着母亲的脸。母亲的脸,不再像炊烟一样白。
隔着柴门,隔着一场落雪,我读母亲。母亲比我想象要老,我心底里的母亲永远都不会老去的。然而,岁月并不容。母亲,似乎再也经不起认认真真地看与读。读着落雪,读着柴门里的母亲,我的眼里有丝丝泪花。
母亲啊!这么些年,我亏欠你的真是太多太多了。当初,生活多艰难,你仍省吃俭用支持我读书。你经常说,等我考取大学了,一切都会改变了,一切都会好了。不想,别人考学考进了城,而我偏偏要考回乡下。那是一个如我乡下一样的乡下,我跟你说那里很好,可从未邀请你去过一次。我怕你去了看了,会伤心。在那里,我很努力,我想通过努力改变自己。原以为凡事通过努力,就一定能得到回报。一张张花纸,将我打发得花枝招展,最终我什么都未能改变。刚教书那几年,工资一直发不起,有一阵子还发了化肥和煤炭来抵账。那些个岁月里,每逢周末,我都要回家去,用自行车从老家往学校里运东西。大到盆盆罐罐,小到酱醋葱花,一年四季新鲜的.蔬菜瓜果更不必说了。原认为自己考了学,端了一只铁饭碗,就能有些盈余来回报这个家。这么多年,我一直都没有。老家的房舍院落,一点都没改变。老堂屋还是老堂屋,老东屋也还是老东屋,母亲的柴门仍是柴门……
我不敢再去想,我只看落雪。雪落在柴门上,化成一缕缕青烟,散去……
柴门里,母亲不再叫我的小名,母亲把我当作客了。听来心里一阵酸涩,这么多年,我真的就是这个家的匆匆过客了。我没有让这个家改变太多,还要常常回来搜刮它。想来就觉很惭愧……
灶房里很暖,是小时候的那种暖。柴草味、饭香味、炊烟味……直往我的鼻孔里钻。这样落雪的天气里,小时候何尝有一日要离开过柴门。柴门里,母亲烤着火,烤着我们湿透了的棉鞋棉裤棉被褥子。老封箱鼓出的凉风滋滋响,吹得柴火烈烈鸣叫。那时母亲多有力气,扒大河、抬汪淤、打石塘、夯宅基……哪一样都不曾输给村子里男人们。现在,母亲连站起来都要费太多的力气。母亲老了,母亲老了啊!是岁月让母亲老,还是……
猫儿狗儿围绕在母亲的身边,时不时要偷偷觑我一眼。它们并不热情,好像我真的就是这个家里的匆匆过客了。母亲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声呼唤,它们似乎都能懂。它们懂母亲,母亲似乎也懂它们。我想上前掸去母亲身上的落雪,小狗儿对我呲牙咧嘴着好几回。它在保护母亲,想来我不如一条小狗。
小时候,母亲喜欢一边烧锅灶,一边讲故事给我听。困了就睡在柴房里,饿了吃在柴房里。火光映红我的脸,映红暖暖的柴房。柴门常漏风,母亲就用我们穿破了的旧衣服和棉絮,堵住那呼呼风声。晚上,母亲在柴房里烙煎饼,我就借着昏暗的煤油灯光,读书给母亲听,给爷爷奶奶们听。柴房里很温暖!那个岁月里,天冷从来都不怕,因为有柴房,更因为有柴门。母亲不在讲故事了,母亲讲不动了……
柴门外,炊烟和落雪交融在一起,白白的烟岚升腾成一份暖暖的回忆。
落雪,炊烟,柴门……看着,我一直一直都想回到童年去。
童年的家乡,是属于炊烟的。晨起,炊烟升起,大家欢天喜地,荷锄各奔阡陌去;傍晚,夕阳在山,大家又喜地欢天,迎着炊烟荷锄回。炊烟里,鸟鸣、马嘶、狗吠、人欢闹……声音浓稠顿挫,恰似一支支充满俚俗乡音的欢快的乐曲。
我喜欢炊烟,喜欢炊烟从柴门里升起的样子。炊烟真的很美,从一家家柴门里飘出来,飘成一朵朵云,然后飘成一片片天空。那时总认为,这天空便是炊烟的了,这是炊烟的天空。那时天空很蓝,蓝天下,炊烟就像蓝天的孩子,袅袅地欢快着。
那时没有院落,也没有高墙,人心就像这敞开的柴门。炊烟里,大家端着饭碗,隔着柴门就能相互问候和说笑。冬日里,天气很冷,我们偏不觉得冷。拿着煎饼,像捧着一只大喇叭。我们蹦着跳着,欢快地奔跑在落雪的袅袅炊烟里。
印象里,就觉童年一直单纯得像炊烟。
后来,炊烟不再……
后来,通过考试进了城。后来,在城郊租了房。后来,又贷款买了房。有了自己的房,立马就想把母亲接过来,我不想把她一个人留在柴门。
接母亲来城,母亲不肯。好说歹说来了,三两日就要走。她放不下乡下,更放不下柴门。柴门里,有母亲熟悉的灶台和忙不完的岁月。柴门里,还有与她老人家朝夕相伴的猫儿狗儿,还有要下蛋的龙花鸡。母亲说,城里不如她的乡下。城里有高墙,看不甚远。房子都在空中,脚踩不着土。母亲偏说,在土里行走惯了,就觉踏实;城里太多巷子,又拐弯抹角,水泥浇筑总站不住脚步。乡下有鸡鸭,有猫狗,有菜园子,有七姑八姨……乡下一眼就能看到底,从不会迷路,想往哪个方向走,就能往哪个方向走。母亲说,城里人都不熟识,匆匆去来从不见笑,也不曾打招呼。乡下,七邻八舍多,热闹。开个玩笑,说个岔话,都没人去计较。城里东西贵,不如自家土里生产出来的东西营养人……在母亲看来,城里千般好,都不及她乡下的十万分之一。许是母亲老了,老了就不再想离开家,离开那个熟悉的老地方。我不想让母亲老,我怕母亲老。母亲老了,我怕自己有一天会成为孤儿,我怕乡下从此就只剩下故乡。
这些年,大家都往城中挤,乡村很安静。母亲不嫌,偏说那儿好,偏说自己喜欢安静。只要母亲喜欢,我只想由着她。因为,这个世界留给她的岁月并不多。
一辈子呆过的地方,确是有了感情。即便给了金山银山,都不换。妹妹劝,姐姐说,她都不肯离开那一片树木河流山川旧了的光阴和土地。
院子里,靠西墙的大半个地方,早被母亲刨挖成了一块地。怕鸡鸭干扰,就用篱笆隔成一道栅墙。那是母亲的菜园子。园子里面一棵樱桃,两棵木瓜,它们都还小。最北边口又栽了一株葡萄,葡萄从去年就开始挂了果子。园子里,夏有青菜、黄瓜、西红柿,秋有茄子、辣椒、萝卜、大南瓜,沿墙处,还攀爬着一群秧子。墙外边,有几株菊。母亲跟着季节走,凡是能栽进园子的似乎都要栽进去。今年又新移栽了一棵香椿,一树海棠,还有一丛叫不出名字的草,母亲说那草叫婆婆草,能长得宽大壮实,秋里不只能砍下来当扫帚用,还能制成挡风的柴门。大家说,母亲的菜园子是大观园。确实是了。每次回老家看母亲,我们都要钻进她大观园子里去。在那儿总能找到你要看的东西,要吃的东西。母亲又在南墙根,栽了数十棵艾草。母亲说,艾草是个好东西,能治我的脚疾,还能积攒下来留庄子里的人备用。
园子,正对着柴门,柴门的东边是鸡鸭的小舍。母亲的院子里,很热闹。鸡、鸭、猫、狗儿们,似乎每天都能上演一场场音乐会。
给母亲买了电饭煲,电磁炉,电水壶。母亲搁置在一边,从不用。她说那些玩意浪费电,她就喜欢用柴门里的锅灶和柴草烧饭菜,她说柴草烧出来的饭菜香。
早想给灶房换一扇门,母亲不肯。母亲说,还是柴门好。有了柴门,猫狗便能自由出入。因为那儿,有猫狗们温暖的窝。秋冬,枯草黄,落叶满地。太多的柴草,堆满湖野山川。母亲高兴,每天都要出门去捡拾柴草,捡回来堆进自己的柴门。
二大娘走了,母亲去送。三婶婶走了,母亲也去送……送得两眼泪花花。几十年玩在一起好姐妹们,一个个都走了,母亲依着柴门叹息。
那晚,我没有走,我留在了柴门,围着一堆火,我听母亲讲了一夜故事。
第二天,落雪没有停。母亲站在柴门外,送我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