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森林的守夜者散文

阿林

故乡森林的守夜者散文

  一

  在异乡,暗夜里,月光满天时,他常独自跑到建筑工地的楼顶,久久地仰望赣南方向的故乡……

  幼时,从母亲的口中,他隐约得知祖辈的苦难迁徙。在外多年,客居他乡的滋味已沁入他的骨髓深处。他默默地凝视着远方,低头的瞬间,顿时就想起了血脉中的父母。血管里流淌着的血液,隐喻着祖祖辈辈候鸟般的迁徙。

  客家人,永远流淌着客居他乡的血液。

  在异乡,他经常会想起这样一幅画面。每次脑海里浮现出这幅画面,一股浓浓的温馨感就会在他的心底弥漫开来。彼时母亲在厨房的灶头上忙碌着,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父亲在院落里劈柴,年幼的他安静地在石桌上写作业。夏日的那丝闷热渐渐淡了下去,此刻晚风轻拂,缕缕炊烟升起,缓缓朝天际飘去,小巷深处传来犬吠声,整个村庄沐浴在一片静谧之中。院落里父亲早年栽种下的四棵油桐树枝繁叶茂,在它们的遮蔽下整个院落氤氲着丝丝清凉,桐花在微凉的晚风里带着那丝耀眼的白缓缓落下,像一个身着白裙的曼妙女子。

  院落里的那四棵油桐树,由父亲领着他们兄弟俩亲自种下的。在黄昏暗淡的光影里,父亲抚着年幼的他意味深长地说:“每棵树都是一个生命,每个生命都是一棵树。”年幼的他还懵懂未知。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棵行走的树一般,在异乡的城市森林里行走多年后,最终又回到了故乡的怀抱。

  他一步一停地走在山路上,夕阳的最后一抹残辉洒落在山林之上,远远望去,呈现出一片金黄,那些过往的记忆碎片,在他脑海深处涌动开来。默默穿行于山林之间,洁白的桐花在半空中轻舞飞扬,漫山的桐花给大山披上了一袭白衣。风在树林间四处穿梭着,哗哗作响。行至山间,他仿佛又看到了那场熊熊大火,在大火中上下沉浮的桐花,还有那个熟悉的身影。他怔怔地呆望了良久,继续往大山深处走去。老黄狗紧跟在他身旁,时而跑出去几步朝天际狂吠几声,而后又跑回来,围绕在他身后轻舔着他的裤脚。

  细密的汗珠爬满了他的额头,他缓缓地行走着,朝树林深处森林顶端走去。经过一番跋涉,他终于抵达了山顶,他长舒一口气,沉沉地跪在墓地上,低着头,默默不语。他把头低下去,紧贴着大地,整个身子弯成了一张弓。低沉良久,再次抬起头时,他的眼角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湿润。带来的那瓶烈酒在裤兜里,这是父亲最爱喝的酒。他把酒取了出来,缓缓地倾倒在墓前。老黄狗围着墓地不停打着圈儿,焦躁地在寻找什么,转瞬却又安静地站立在了他的身旁。

  黄昏时分,夕阳西下,山林时而寂静无声,时而山风呼啸,四处游弋。他枯坐着,任凭夜色一点点黯淡下去,老黄狗半蹲着,瞬时沉静下来。

  墓在山顶一个空旷的位置,山间山下一人一物都在他的眼里。墓地四周栽满了油桐树,微风轻拂,白净的桐花在半空中摇曳不定。

  在渐行渐远的脚步中,故乡的背影渐次变了模样。无论故乡如何沦陷下去,在他的内心深处,故乡的模样始终是那个模样,它深深地烙印在了他的心底。

  山下的那条河静静流淌着,在薄薄的夜幕中,能听见河流在山石间翻滚激荡发出的哗哗声。他又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个夏天,他在河流中嬉戏奔跑,他追逐着时间的影子,欢快而又轻盈。他想起了十年前山间五月盛放的桐花,洁白纷繁,自己躺在山间的简易木床上,望着桐花随风而下、满天飘舞的轻盈模样,那颗燥热的心慢慢地沁入了几许清凉……

  二

  父亲是故乡的守夜者。

  许多年前,他还在故乡的黄土高坡上念小学。他整天跟着父亲穿行于山林之间,长久下来,山上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树,他都熟稔于心。在他的心里,它们早已成了他的朋友。

  父亲不想让任何一棵树木受伤,在他的眼里,每一棵树都是一个生命。晨曦之中,父亲静静地蹲在被截的树桩前,默默不语。他如此细心地守护,最终还是把它们给弄丢了。他变得更加细心起来,几乎把所有时间都耗在了山上。他扛着那把步枪四处巡逻搜索着,暗夜深处,他滑落在梦境的边缘,一有风吹草动便从梦中惊醒过来,就紧抱着手中的步枪迅速地融入苍茫的夜色之中。他成了一个守夜的人。

  整个村庄的人都调侃父亲当了几年兵,整天和山林的木头腻在一起,人也变得像木头一样。

  他清晰地记得有一段时间,年幼的自己经常逗留在村里那个小卖部门口,一脸羡慕地看着同龄人从裤兜里拿出零花钱,买着自己喜欢吃的酸梅粉、葵花籽等等。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看着他们咬开酸梅粉的袋子,而后放一勺入口,轻舔着小勺子上残留的酸梅粉,一副津津有味的样子。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喉咙痒痒的,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肚子里翻滚着,那丝丝的口水就像一把无形的火焰把他全身都给燃烧起来。通常,他会从伙伴们那里分得一勺酸梅粉或者一小捧葵花籽。那一小勺子酸梅粉躺在他的手掌心,他伸出舌头轻舔几下,那股酸酸的味道就慢慢从舌尖流淌而下。他一粒粒地吃着葵花籽,一粒入口,心底便默数着还有几粒在手中。

  父亲从部队复员转业,成为乡里那片大山的护林工之后,他的这种嘴馋的情形就得到了缓解。每次站在村口的小卖部玩,店主老王一眼瞧见他,两只小眼就眯成一条缝,笑眯眯地朝他招手,而后使劲往他瘦小的掌心里塞几把瓜子和糖果。

  有时,他欣喜地看见村里人提着一两斤鲜红的猪肉笑容满面地走进他家,几分钟后却又提着猪肉满脸不悦一脸不屑地摔门而出了。有那么一阵,他特别迷恋着小翠。小翠是班里的班花,披着一头长发,模样很俊。小翠平常很少跟班里的男生说话,偶尔在路上两人相遇,不经意间的一笑,都让他兴奋不已。那天晚上放学回家,他看见小翠紧拉着她爹的手进了家门,手里提了一篮子鸡蛋和一只母鸡。他站在门外几米的地方,能听见自己心跳加速的声音,却不敢走进门去。十几分钟后,他兴奋而又忐忑地朝屋门口走去,却看见小翠她父亲铁青着脸气呼呼地大跨步走出门来。小翠紧跟其后,紧闭着嘴,一副欲哭的模样。小翠没抬头看他一眼,他站在一旁看见小翠缓缓地消失在愈来愈浓的夜色之中,昏黄的灯晕打在他的身上,露出一张凄惶的脸。他走进屋内,看见母亲独自向隅而泣,几米之外的地方,父亲正孤独地擦拭着自己手中的枪柄。那枪柄在不断的擦拭下,显得愈发光亮无比。

  父亲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放在了山上,母亲做好午饭后,年幼的'他提着散发着阵阵热气的饭菜送过去。父亲囫囵吞枣般吃完饭,迅速放下碗筷,便娴熟地提起枪继续在林声哗哗的树林里巡逻起来。父亲巡逻时,他便躺在帐篷床上倾听山的呼吸声。山风呼啸着从耳边穿过,洁白的桐花在半空中随风飘舞,仿佛身着一袭白裙的天使。在婉转的鸟鸣和淡淡的桐花香之中,他缓缓沉入了梦中。时常,在睡梦边缘,他听见大山深处传来犬吠声。在大山上除了那一棵棵树木,黄狗是父亲最好的伙伴。他发现,在父亲的训练之下,黄狗就像军犬般,山里的每一个异常的声响都会引来它的高度警觉。父亲把黄狗当成了自己最好的搭档,有时实在感到疲倦不已时,巡逻的任务交给了黄毛狗。黄毛狗四处溜达着,大山深处一有异常声响,它便会大声吠起来,发现可疑人员它便会朝天吠着。若是沉睡在梦中的父亲听不到,黄毛狗便会上前很劲地咬住他的衣角。在父亲和黄毛狗的细心看守之下,整个山林变得愈发寂静空灵起来。

  然而不幸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记得那次树木被盗,每次从腐朽后又发芽的树桩前走过,父亲总会默默地在路边停下来,他用手轻轻抚摸着它们,仿佛听到了它们的低语。

  父亲成了村里城里那些做树木买卖的商人的眼中钉,事情往相反的方向行驶着,他扛着那把陪伴多年的步枪,愈看守得不留一丝缝隙,反而愈激起了那帮人眼中的愤怒。

  那团淤积着无限愤怒的大火,在一个寂静明朗的深夜迅速在大山上蔓延开来。这是一场预谋,整个村庄静悄悄的,所有人都沉到了梦的底端。父亲扛着步枪缓缓躺下沉沉睡去时,火却从山的那一边燃烧了起来。

  火势愈来愈猛了,把一条条逃生之路吞噬殆尽,他父亲忍着最后一丝力气投入到了火海之中……

  整个村庄的人从睡梦中惊醒过来,慌乱地加入扑火的大军之中。火势渐缓,人们在人群中四处寻觅,始终不见父亲的身影。“爸爸,你在哪里?”他声嘶力竭地呼喊着,心中的某根弦仿佛弄丢了一般。“肯定还在山上!”人群中有人说道。

  火势停歇了,半空飞扬的灰烬坠落在地,一切复又安静下来。在半山腰人们找到了他父亲,他窒息在了半山腰烟雾弥漫的山坳里。

  村里人把他父亲葬在了山顶,墓地四周种满了油桐树。油桐树上那丝丝缕缕的白,在昏黄的阳光下漫溢着。风乍起,洁白的桐花纷纷而下,落了一地,像是在为大山的守夜者送行。

  葬礼的唢呐声渐息,送葬的队伍缓缓离去,他独自一人在墓地前枯坐到很晚,最后他魂不守舍地从山上下来。在山下,他再次仰望,看到的是满眼的树,他最爱的亲人最终变成了一棵树。

  父亲走了,却又没走,他的魂灵守候着整片山林。往日弥漫着火药味的森林彻底寂静下来,盗木伐林的现象已然绝迹。

  从那年起,他一步步地远离了村庄,远离了故乡。再次归来,故乡的那片山林变得异常郁郁葱葱,参天大树耸立云霄。那年他在墓地旁种下的八棵油桐树,早已枝繁叶茂了。

  这是一片没有守林员的山林,却又是一片拥有护林员的山林,他长久地驻足在山顶守护着山间的一草一木……

  三

  几年后,他与故乡愈来愈远了,远离了故乡那片埋葬父亲的山林,远离了那熟悉的洁白桐花,独自来到异乡漂泊。在城市的森林里,在嘈杂的工业区,每次夜幕降临时分,看着远方摇曳的灯火,他脑海里总会不由自主地浮现起年幼时一家四口在油桐树下的温馨情景。那一个个亲切而又熟悉的黄昏,那一瓣瓣洁白的桐花,在时间的过滤之下显得温润无比。

  那次,在清凉寂静的公园里,他意外地看见了缀满桐花的油桐树,他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像是见到了失散多年的亲人。他把一瓣瓣桐花拾掇起来,放置于手掌心。看着桐叶的纹路,仿佛看到了故乡的纹路。他转过身,微微调转了方向,踮起脚跟朝远方默默地眺望、眺望……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棵树,却始终难以扎入城市森林的土壤深处。

  经历多年的异乡漂泊,他最终还是回来了,回到了久别的故乡,回到了那片熟悉的山林之间。他想把自己的后半生就这样留在故乡,再也不迈出一步,就像泥土深处的父亲一般做个守夜着,守护着这片茫茫的森林。

  在黄昏最后一抹光线的映照下,他缓缓地朝山下走去。转身,山顶上墓地边的桐花依稀可见,它们的那缕缕洁白,在夕阳的残辉里显得耀眼无比。

  他,是我的远方表哥,那个葬身火海的守林人,则是我的姑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