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场与泥土作别散文

孙小飞

扬场与泥土作别散文

  关于秋天,我的内心大概是矛盾的。始终认为,在时间的荒原上,秋天是最有特征一抹浅影。我记不清在这个季节发生过多少刻骨铭心的事,也数不尽有多少岁月在这个季节暗淡,好像时间的画笔描摹了很多年,终究还是勾勒不了秋天的轮廓。寂静的村庄是发生故事的地方,我不知道秋天到底还蕴藏着哪些不为人知的秘密。那些关于收获的喜悦还在原野中飘荡,死亡的气息便已悄然而至,就像一条寻味而来的野狗。既喜且悲,我已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语形容秋天。或许就像扬起的一锨麦土,你不能解释究竟是泥土与庄稼的诀别,还是粮食鲤鱼跃龙门般的蜕变。

  黄土高原上的秋天大概一个模样。枯黄是望不到边的,你很难分辨出远处的山上哪些是枯草,哪些是黄土,只觉得真是到了一个黄色的世界中。然而在我的心里,这不能算作秋天的标志,能叫我牢记于心的,唯有风。我熟悉那样的风,就像熟悉我身体上的每一处肌肤。空气中夹裹着令人窒息的黄土,土是风从地面带到空气中的。黄土高原的四季,不吹风的日子少有,最能叫人记住的,恐怕就是秋风了。这样的风不算太硬,却很有劲。“疾风知劲草”是从侧面体现“劲草”的坚韧,隐射的是人生的态度,而这正好从正面体现了疾风的'强劲,我理解这样的风大概是秋天的风吧。

  风的作用不容小觑。东风一指节,春姑娘拖着长长的步子姗姗而来;夏天更多吹南风,南风越过遥远的南海平面,大量的水蒸气便被风带到黄土高原上空,这个季节便也相对多雨了。雨多般是雷雨,黄土村中流传一句谚语:“白雨急,跑不过半边场”说的就是夏天迅猛的雷雨天气。秋冬两季常吹北风。说起北风,我总能想起《白毛女》中那句“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这大概是一种情怀。其实在黄土高原,大多数庄稼人和我有一样的情怀。比如,母亲抱怨父亲时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不好好劳动,全家人都喝西北风去?”我能理解母亲的愠怒和话语中蕴含的道理。曾有一段时间,我经常在心中思考关于“西北风”的话题,最终得出的结论是:黄土人真的是靠这西北风过活。这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但有一件事能充分的论证我刚才这句话的哲理,那便是扬场。

  扬场肯定是要在秋天,所以我牢牢记住了这个季节。总结起来,大概是因为这几个原因:其一,庄稼多半在秋天收获,扬场肯定要在秋天之后。其二,这完全是仰赖秋天的风,仰赖它的强劲,仰赖它的持续。不过话说回来,能够满足这两条件者,非秋天一季,冬天也可。其实有如此想法的人不是真正的庄稼人,原因在此:冬天寒冷,碾场多有冻皮,几百斤重的石碌碡滚上几个来回,轻则场子蜕一层皮,重则完全被毁坏,粮食谷粒中也不免带进杂物,这无疑增加了庄稼人的劳动量。再者,天气寒冷,庄稼人也并非铁打铜铸,谁能忍受冬天里的白毛风?如此说来,扬场选在秋天是再合适不过了。其实也并非初秋,夏秋之交是劳动的季节,庄稼人大多在此时抢收,相比于收获,扬场就显得轻微了。

  说了很多,我好像还没能说清扬场和西北风之间的关联。这大概还要从扬场本身的意义谈起。何为扬场?百度上给出的解释是:“把打下来的谷物、豆类等用机器、木锨等扬起,借风力吹掉壳和尘土,分离出干净的子粒。”从字面上理解,的确是如此。诸葛亮借助东风火烧赤壁,成就千古佳话。庄稼人则借助西北风谷粒归仓,照样是经久不衰的神话。扬场的历史可谓悠久,甘肃省嘉峪关市出土的《魏晋扬场图》就是最好的证据,但它究竟起源于何时,我竟无从而知。我曾经仔细观察过黄土高原上的一切农事活动,唯一令人折服的便是这微不足道的扬场。这项农事让庄稼人的劳动和大自然的力量完成了高度契合,不可不说是一项伟大的创举。

  很多人将庄稼和粮食混为一谈,我认为如此不妥。长在大田里的叫做庄稼,装进粮仓的才能被称为粮食。庄稼离不开泥土,就像庄稼人无论如何也离不开刨食的土地。粮食必须与泥土分开,这与庄稼还是有本质上的区别。或者也可以说,庄稼是人与牲口的粮食,而粮食只属于人类。庄稼生长成粮食的过程可谓是历尽艰辛,经过干旱洪涝,躲过黄鼠的觊觎,变成粮食算得上凤凰涅槃。在此过程中,扬场是最值得纪念的。我把扬场看做一场仪式,粮食的成人仪式。每一个生物的生命历程大概相似,就像我,要想追求所谓的诗和远方就必须离开母亲温软的怀抱,粮食也是如此。当木锨举起的那一刻,庄稼与泥土作别,蜕变成叫人活命的粮食。

  说起扬场,不可不提的便是碾场。碾场可谓是个枯燥的劳动。将收割的庄稼平铺在场子中,庄稼人把这样的过程称为“摊场”。在黄土村,几乎每家都会有这样的场子。场子的选址颇有门道,必须得在风向上,风口不能有遮挡物,便于后期的农事顺利进行。铺在场子里的庄稼需要晾晒几个小时,干枯的庄稼更容易脱粒。接下来的事简单而又枯燥。黄土村的做法是:两头毛驴拉着一口百斤重的石碌碡,庄稼人在毛驴头上栓一根长绳,举起鞭子,一圈又一圈,直到谷粒完全脱杆。这个过程无需太多的技巧,只是耗时较为长久。我最喜欢摊场的过程,庄稼垛里少不了偷吃的老鼠,甚至有抱窝鼠家,这令我在准备碾场的前几天便开始兴奋。乡村的童年就是如此,我也因此喜欢上了秋天。石碌碡周而复始,谷粒纷纷脱杆,待到差不多完全脱粒(只有经验丰富的庄稼汉才能分得清楚),就需要下一件农具配合,庄稼人把它称为“杈”。顾名思义,杈就是树杈,也有不少农家用铁杆焊接成树杈的模样,以此代替。拿杈挑起庄稼秸秆,抖出秸秆脱出的谷粒,基本上算是完成碾场的全部程序,接下来便是要扬场。

  扬场是一门技术活。俗语言道:“三年能中文武举,十年难考田状元。”别看它仅仅是抬手一挥如此简单,其中却大有门道。“挥”是个简单的动作,却是一道复杂的程序。此处的“挥”,并没有“你挥一挥手,作别西天的云彩。”如此潇洒,它需要庄稼人把力道完美地融合在木锨中,只有锨人合一,方可达到谷糠分离的效果。我尝试过这样的动作,那年幼稚地抢过父亲手里的木锨,妄想在天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得到父亲赞赏的目光。事与愿违,我不仅没能得到赞赏,反而遭到父亲一顿教训,原因是我将他原本早已分离干净的麦堆又掺进了不少杂物。后来苦思冥想,我终于悟透其中的禅机。其实扬场的技巧在于一个“巧”字,说得通俗点就是如何巧妙地运用手里的工具。我将扬场的动作一分为二,第一步是要拿木锨举起地上粗粮。这个动作没有过多技巧,任何人都能轻易地完成。接下来的一步至关重要,是要巧妙地领会“扬”这个动作。一般人觉得只要把木锨中的粗粮丢到空中就行了,这样既费力,得到的结果却是不仅没能让谷粒和尘土分离,还弄脏了原本干净的粮食堆。扬场的行家则不然,他们抛出去的木锨往往是倾斜的,粗粮不是一刻被抛出去,而是陆陆续续,在空中倾撒开来,尘土容易被北风吹去。这个道理类似于一根鸡毛容易被风吹去,而一捆鸡毛却不然。

  如此操作不能尽然分离谷糠和谷粒,此时还需一细致的劳动方可完成,此被称为“漫场”。漫场要完全需要巧劲了,所以在黄土村,扬场的多般是男人,漫场的则是女人。这个过程说得通俗点就是把谷堆中的杂物扫出来。很多人开始纳闷,谷堆里的杂物怎么能扫出来呢?在黄土村,还真能做到如此,这得仰赖先辈的聪明才智。其实仔细分析,也不难洞悉。扬场的过程中,谷粒较重,最先落地,杂糠较轻,飘浮数秒后缓缓而落,所以谷堆中杂糠一般是在最顶端。漫场的过程中,一定不能用过多的蛮力,只需轻缓便能完成。祖父是漫场的好手,他在农业社大集体的时候就以漫场闻名村镇。

  扬场这项农事在黄土村称得上恢宏,一年中也仅在中秋前后的几天才能见到。说它恢宏,指的是场面。早些年农用车还没有普及的时候,碾场只能依靠毛驴,且黄土村多种小麦,碾场就是一项浩大的工程,不仅费事,而且费劳动力。黄土人多选几家人合力而为,以此来解决劳动力的不足。所以,到了碾场、扬场的时令,那将是全村人的活动,场面也就因此变得恢宏。父亲一辈兄弟五人,两人定居新疆,靠手艺生活,三人未能离开村庄,在泥土中刨食。每至此季节,定是他们兄弟三人合力而为。我最喜欢这样的情景,二叔好开玩笑,每次集体劳动都是充当话匣子的作用。我喜欢听他讲话,从古至今,奇人异事,或是周边村庄近期发生的离奇怪事,都能激发我无限的想象力。三叔喜欢抬杠,总是针对二叔,每次听他弟兄抬杠争论,便觉得他们如同孩童一般,甚至能叫人笑得直不起腰。二叔好与我玩笑,也许是因了我较为顽劣的缘由吧。他说:“云子,你看你爸鼻孔里有一窝小鸟。”我便悻悻地跟在父亲身后,扯着他的衣襟要掏鸟窝。父亲以此责怪二叔:“你看你,老二,你跟个娃娃说啥乱七八糟的,搅得人干不成活。”二叔便笑,那样的笑容我觉得比“蒙娜丽莎”还要神秘和亲切。其实,从小到大,他们弟兄的感情一直亲密。自从前年二叔得病去世后,原本不善言谈的父亲更加少言。碾场、扬场每年如期进行,只是再也看不到二叔的影子,想到此不免心生悲怆。

  我是感受到秋风的强劲后才想起了扬场这项农事。真的是多事之秋,该发生的和不该发生的,都在秋天这个季节发生了。就像此时,当我看到窗外摇曳的树叶时,竟然一时间想到了门前的老场。就像是冥冥之中的一种牵引,这个道理有点类似于落叶归根。我就像那一粒被木锨抛出去的谷粒,在广袤的天空中完成蜕变后,终究会回到生我养我的黄土地。

  我把每一次书写都当成一种快意的体验。世俗人说世俗事,我的思绪总也离不开黄土地,记忆也脱不掉关于泥土和乡村的桩桩件件。我想我的思绪应当是凝固了,和这一抹秋色一起停留在了记忆的老河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