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老去的山路散文
那条路老得让人心里发疼,苍凉、枯瘦,匍匐在山梁上,像一条嶙峋的线条向上蜿蜒爬升。一路霜华,一路荒芜,一路风雨飘洒,不知道延绵了多少年,像山的伤口,一道无声的流不出血的伤口。
从我开始懂得一条路的全部涵义时,它就已经变得枯竭而旧。我看见它在我眼前晃荡,永不停息地走,跟着它一起走的有时候是一头牛,有时候是一个人加一捆柴,有时候是一棵树,有时候是一根草,有时候是一群山鸡或者野兔,但更多的时候,只有尕婆(外婆)一个人。
尕婆住在山那边,这条漂浮在山间的小路就是我们跟尕婆之间的距离。小时候我最高兴的事情就是站在山这头看着尕婆背着背篓从这条路上慢慢走下来,走到我家里来。背篓里有时候是几颗早出来的白菜萝卜,有时候是一袋花生黄豆或者别的什么东西,但这些都不怎么吸引人,让我们孩子高兴的是里面常常有一些糖果糕点和新奇玩具。尕婆沿着这条路走了一辈子,年轻的时候是为了抢生活,现在是为了看她的儿孙们。
路在青山中飘扬,捉迷藏一般,隐隐向我走来,又隐隐向白云的方向远去,我始终看不到尽头。尕婆成了一个点,成了一株行走的草,在这条山路上扎根。她沿着山路生长上去,又沿着山路生长下来。尕婆不止一次对我说,说她把这条路走老了,把自己也走老了。在这种日复一日的行走中,这条路成了尕婆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或者说它变成了尕婆的生命。一天天一年年,走着走着尕婆真的就老了,路也老了。
夜里,我做了个梦,看见路没命地跑了起来。它在我眼前一圈一圈的呈现释放并远去,速度快得惊人。它跑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它说它在逃,它老了,趁现在跑得动,就要寻觅一个地方把自己藏起来。尕婆说,人是属于土地的,才一辈子为土地奔忙,到老了的时候,土地自然会安置自己。所以,勤劳的人从来都不用怕自己老了没有去的地方。但是路呢?谁来安置老去的路,路要往哪里逃?路逃了我们怎么办?也许我们可以跟着路一起逃,带上我们的行李还有我们的粮食和狗,但是尕婆怎么办呢?尕婆跟这路一样,已经老了,她的脚那样细小,每走一步都要用上很大的劲,她肯定是跟不上我们,更跟不上路的。
我哭出了声来,这种恐惧感让我一下子从梦里惊醒了过来。这条路是属于尕婆的,如果路要逃,那我一定要带上尕婆。尕婆老了会藏在土地里,那这条路呢,是不是会藏在尕婆的心里?从那以后,我的身体内就有了一个秘密,这个秘密是一只潜藏的鸟,它张着翅膀,蹲伏在那里,整夜整夜倾听着路的一切动静,稍有不安,它就会从心口跳出来,飞过山去跟尕婆报警。
尕婆是在一个早上老去的,她像一颗露水一样掺进了那条路,完全消失不见了。那个早上,她背着满背篓的洋芋,想在路边一块大石头上歇歇,可她还没来得及放下背篓,就一头栽倒在地上。头重重磕在石头上,摔得鼻青脸肿,一下子失去了知觉。从那以后,一直处在昏迷状态中的尕婆就再也没有醒过来,医生说她是突发脑溢血,还是入土为安吧。
可我分明看见尕婆跟着路在跑,在那条细若游丝的山路上,风一般快,把我们全都远远甩在了身后。最后几乎在青山白云间飞了起来,越走越远,很快就要看不见了,我急得大哭,一个黑乎乎的东西粘在了我的眼睑上,我用手去拂,可就是拂不掉。我什么也看不见,那只鸟在心里惊慌失措,到处碰撞扑腾,我的心似要跳了出来。尕婆终于听见了我的哭声,她停了下来,她的手温温的,她说,小妹,来,让尕婆给你吹吹。她把我拢到她怀里,一口气像夏天河里亮亮的水珠子,凉凉地灌进了我的眼睛,那个黑乎乎的东西就此远遁了。
我从此以后很怕看见那条路,它那么陡那么险,从山顶一直斜斜插进山下的小河里。像山上吃草渴极了的老水牛,沿着山脊梁一路狂奔下来,把自己一头扎进水里;它还那么瘦,那么单薄,那么苍老,像尕婆一样,怎么背得起那满背篓的洋芋,又怎么负载得起世间万物的行走和生活?
可我越怕看见那条路,我就越是不能控制自己不去看它。它在尕婆的院坝里走来走去,在我的心里飘上飘下。最初我瞪大双眼死死看着它,像放牛一般守着它。我想,它千万不要闯祸呀!右边是二婶家种的麦苗,左边是三姑姑家的油菜田,再上边是尕婆的土,里面是绿油油的菜,还有一个山泉水洞,全寨子用的水都来自这里,旁边是高高的山坎,像老人那样摔了碰了也很危险。我小心翼翼地守着尕婆的路,唯恐它惹出事来或者让自己受伤。起先,它有点漫不经心,不好好地走,经常这里溜达那里看看,闻闻花香,跟蜂子打个招呼,啃两口大白萝卜,再凑到水洞旁饮两口水。它总是三心二意的,让我提心吊胆,后来它累了,终于变得安分守己了,走得路线越来越直。走到这时,我终于知道它要去哪里了,它是打算学尕婆那样,把老了的自己藏进深山里,埋在白云下。
尕婆走了,这条路就老得更快了,一片枯寒之气。石头上长满了皱纹,碧绿的草变成了花白的头发,它已经跟我的尕婆一样苍老。这个过程起初是看不见也感受不到的。自从尕婆去世后,我用肉眼就能看见这条路的衰老过程。先从内部开始,一颗颗石头,一粒粒细土,一寸寸肌肤般老化。牛蹄踩踏了一块,那个塌陷的地方就再也没有新鲜的肌血来修缮弥补,蚂蚁在里面打了无数细小的洞眼,路的内脏千疮百孔,像一条空荡荡的袖筒,一年四季的风在里面奔腾不息。但是路没有办法,路的心里充满了孤独和哀伤,就跟我总是在尕婆的眼睛里看到的一样。尕婆越老就变得越孤独,她喂大白猪,喂着喂着就站在圈外发呆,我问尕婆你在想哪个?想舅舅们呢还是想我妈?我不想他们,他们都有自己的日子过。我想的是你尕公,他在下面,没有什么事情可做,肯定孤单,尕婆也没什么事情可做,想着该去陪他了。尕婆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看着那条路,路老了,没法再折腾日子了,她说自己也老了,也不想再折腾日子了。我真担心尕婆跟这条路一样,变成一截枯萎的'老树杆,只要在上面轻轻一踩,它就会化成粉末消失在风中,像踩在心尖上,我知道,尕婆会痛,路也会痛。
尕婆像自己所说的那样,再也没有去折腾日子,她的身影在山路上越走越远。那条路渐渐隐没了,那条路渐渐藏匿了。我突然觉得有点凄楚,送走了尕婆,路也就顺便送走了自己,或者说,它最后的时光完全为尕婆一个人存在的。尕婆走后,老去的路就再也没有人走了。没有人走的路最后会被阳光收回去,光阴的缝隙里从此不见了尕婆和路的身影。
然而,尕婆的灵魂还在老去的路上,滋养着路,肥沃着路。牛羊的蹄印造成的伤痕渐渐淡化消失了,笆茅长满了它的背,又见缝插针填满了它的胸膛。岁月愈合了它的伤口,也同时馈赠了了它,它不再是清瘦的苍白的憔悴的路,而是丰满的多姿的意趣的路,路上终于开满了花朵和长满了绿草,郁郁葱葱。路,一条老去的路,最终融入了山,变成了山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