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拉马的娃娃过来啦散文
他们是从南边沙漠的那一边过来的。落了雪的冬野,到处是苍苍茫茫的的白,只有芨芨草被昨夜里的风给摆动过了,露出了黄葱葱的颜色。这一道川,一绺白一绺黄,极像庄子里疤癞老九的脑袋。
有一条穿过黄白斑驳的芨芨滩的路,蜿蜒崎岖的凸显着它的畔际,如同一道飘逸的带子,一直通向远处毛乌素沙漠的边缘。
他们的出现仿佛很突然,先是几个黑点,在天光雪色的映衬下,跳跃着浮现了。忽而近,忽而远,忽而在风吹起的雪雾里若隐若现。渐渐地可以看清楚他们骑着牲口的身形,走在最前面的是一挂打扮的花花绿绿的胶轮车,被一只枣红的骡子威威武武的拉着,赶车的人手里扬着鞭子,现在就可以听得请他“得儿喂,得儿喂”清脆的喊声了。
这是腊月里的一个大雪初晴的日子,可是那冰冷的寒风总是盖不住人间喜庆的气氛。
几个碎脑娃娃站在高高的酸刺圪垯上,向这边起劲地聊望着。待他们看清驾辕骡子的头顶上随风飘飞甩动的红绸子后,就异口同声“哇”地一声哄嚷起来,像一群惊蹿了窝的小兔子,扎巴着冻红的小手,高声欢叫着冲下了酸刺圪垯,往最靠近路的一户人家的院子里冲了进来。
他们同样被寒风冻得通红的脸蛋儿,显露着夸张的笑,一迭声的叫喊:快看,快看,拉马的娃娃来了。
有两三只和他们一起瞭望的狗,被娃娃们的一声喊给惊怕了,也紧跟着蹿了回来。这会儿,正紧紧地夹着尾巴,绕着大人们的裤脚呜呜地叫。他们不明白,外面来的到底是什么尊贵的客人。
院子里一阵的忙乱,男人们都匆匆地向路口涌去。那些大女子小媳妇就守在大门口,等待着迎娶新人的婚车。
不知道谁把羊肉锅给揭开了,从院子里临时搭的简易的锅灶上,升腾起浓浓的雾气,弥散开了羊肉的鲜香味儿。灶房里的大厨,也开始滋啦滋啦的炒菜了。主家的兄弟抱了一坛子烧酒,正喜孜孜地往堂屋里走。
娃娃们掉转头,又蹿上了酸刺圪垯,吵吵嚷嚷的瞭着越来越近的娶亲的人们。狗们也跟着上来了,蹲趴在娃娃们的中间,看着飘着红绸子的胶轮车,知趣的一声不吭。
他们来了。最前面这挂打扮过的婚车上,铺了厚厚的羊毛绵毡,上面坐着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婆。她的旁边,放着好几个花布包袱,一个个包裹的鼓鼓囊囊。牵着骡子笼韂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半大子后生,他挥舞着用五彩花布缠了鞭稍的鞭杆,气宇轩昂的过来了。
后面骑着牲口的是媒人和另一个来娶亲的男人,这应该是新女婿的舅舅。他们穿戴着大暖帽厚皮袄,也早早就下了牲口,牵着缰绳蹚着漫过鞋帮子的大雪地,并着排笑嘻嘻地走来。
最后面拉着一匹栗色儿马的,就是新女婿。他是跟着来抬彩礼的,今天办完了这些事情,他还要连夜的赶回去呢。
守在路口上的男人们看见他们过来了,就急忙远远地迎了上去,争抢着和他们握手寒暄。有爱开玩笑和媒人熟悉的,就拉着媒人的手说起了笑话,你看你老汉因为管个媒,把腿跑细了,把嘴吃油了,一满就像个红嘴子骆驼嘛。新人上了轿,媒人隔墙撂。现如今大事成就了,我看就把你这个长嘴老汉撂墙那边算了吧。
媒人的嘴边的胡茬和额颅的眉毛上结了一层白潾潾的冰霜,极像一个神话里的白毛老仙儿。他嗬嗬地笑着应道,还早呢,还早呢,等到明天事情过罢了再撂也不迟。
众人听了都笑。早有人把娶亲人骑得牲口给接了过去牵走了。新女婿的舅舅客气的谦让着,毕竟是新攀上的亲戚,面对人家的热情他也要有适度和蔼的应对。
新女婿一边问候岳丈大人,一边应付着蹦跳着蹿下酸刺圪垯的碎脑娃娃们,装满了糖果花生的两个衣兜,转眼就变成了空的。娃娃们嘴里含着糖果,兴高采烈地“嗷嗷”叫着,又哄嚷着领头蹿进了喜气洋洋的院子。
只有赶车的半大子后生,还牵着他的枣红骡子,在人们殷勤的引导下沉稳的往前走。刚到院门口,一串鞭炮就噼里啪啦的炸响了。枣红骡子有些受惊,扬着蹄子摆动起脑袋不肯往前走了。就见这个半大子后生,一手捏着鞭杆一手牵着笼韂往下一拽,嘴里喊一声“得儿……喂”,刚刚还躁动不安的牲口就安分了下来。扬了扬整齐的鬃毛,在一群大女子小媳妇明亮亮的注视下,气昂昂的进了院子。
哎呦呦,你看,人家这驾婚车妆扮的多漂亮,就连辐条上也缠了花花绿绿的彩布条;
哎呦呦,你看,人家娶亲的牲口打扮的多威武,笼韂鬃毛尾巴稍上,都栓了红红的细绸子;
哎呦呦,你看,人家这个拉马的娃娃长的多俊秀,浓眉大眼,高挺的鼻梁,细条条的个子,脖子上扎了一条白色的围脖,咋就那么像智取威虎山上的杨子荣呀……
大女子们的眼睛都盯着这个半大子后生瞅。今天她们不再关心新女婿的丑俊高矮,咋说人家已经是名花有主的人,已经和她们的心思没有半毛钱的关系。倒是眼面前的这个后生,是他们今天格外关注的焦点。
你看他,戴着新的暖帽,穿着新的二毛卡衣。尤其是脖子上裹缠的围巾,让他平添了几份英武的神采。
你看他,细心地卸下牲口的鞍韂,把打扮成五颜六色的婚车推到一个僻静的角落里。
你看他,把缠了花布条的鞭杆插在了车辕上,鞭稍上的彩绸便在冷厉的寒风里微微的摆动起来。然后把牲口交给了主家管事的人,礼貌的道着谢。
一个穿了兰花布衣裳的圆脸女子站在院子的人群里,一对睫毛长长的眼睛盯着后生不放。她在心里想,人家盐湖南边的水土就是好,能养活出这么好看的后生……心头鹿撞般的一阵乱,粉嫩的脸上便飞起了一片红霞。
来娶亲的人被新亲家热情的让到暖烘烘的堂屋里坐。拉马的后生稳重的让过了所有的人,这才跺净高腰绵毡窝窝上的污雪,掀起门帘进了屋子。
屋子里早就摆下了待客的排场。两个炕桌并排放在火炕上,上面摆满了烟酒酥油和炒米,还有几盘子凉菜,正散发着酸香的味道。
新亲家亲热的把说嘴跑腿的媒人、新女婿的舅舅,还有那个坐着胶轮车来的老太婆,这是新女婿的姨奶,都让到炕里头的上首坐下。又推搡着拉马的后生上坐,后生客气地笑着推辞了,顺势把主家的姑舅亲戚让到炕里头,自己就挂了炕沿楞坐了,脸上微微的含着笑,不说话。
主家待客的拆开一包锡纸包装的烟卷,挨个发。所有人只有姨奶和后生没有接,只见后生用双手托着递烟的手,轻声细语的道着谢,那原本白皙的脸上,有了羞涩的红晕。
浓酽滚烫的奶茶倒上,恭敬的递到每一个人的手里,所有的人都和新攀结的亲家打着招呼,道着辛苦。只有这个年轻的后生,优雅的接过茶碗,慢慢的喝,慢慢地咽,然后再慢慢优雅地放在桌子的一角。
他始终呡着嘴,对着所有的人微微的笑着。
有人说,这是个好后生娃娃呀,百八十里的大雪地,就赶着这么躁的牲口来娶亲啦。别的不说,就说那三道碱滩一道沙,空走着都够娃娃受的了。
那个老姨奶奶喜爱的看了看后生,给众人介绍说,这是新女婿的小兄弟,从小也是受惯了苦的,只不过现如今还念着书呢。
有人就惊呼,呀,还是个念书的娃娃呀,不简单么。从边墙的南边走这么远的路来给哥哥娶亲,蹚着大雪地翻沙越岭的,正是个好后生。
人们都盯着后生看,嘴里啧啧地夸赞着。那个穿兰花衣裳的女子正在往屋里端茶送水,由不住得偷瞄了后生几眼,目光里竟有些痴痴的光芒。
后生搓着双手,俊朗白皙的面孔被众人的目光羞得通红,加上屋子里的牛粪炉子火旺,他抹掉帽子的额头上竟然渗出了微微的细汗。他赶紧低头端起了茶碗,慢慢呡上一口,又优雅的放下。
新亲家过来给娶亲的亲戚敬酒,先给媒人端了一盘子。媒人也不客气,伸手接了过去。用无名指蘸了酒弹了三下,算是敬过了天地神灵,一仰脖子,一气喝干了。新亲家脸上诚恳的笑着,感谢媒人的跑腿说合,成就了两个娃娃的婚事,算得上是劳苦功高,理应再喝一盘子。众人也跟着起哄,媒人推辞不过,接过盘子又喝了个干干净净。
媒人抹抹满是胡茬的嘴唇,摆功地说,这女子好命,瞅下了一户好人家。边南的人家富裕,粮食都存下了几仓房,年头年尾就吃陈粮也吃不完呢。公公婆婆也勤苦,草场也好,光大头绵羊就养了一二百。这个女子命好呀,过了门就是享福的日子。
一席话说的众人都羡慕起来,嘴里不断地称赞着。新亲家的脸上愈发的有了光彩,就又倒满了酒,双手高高的举过了头顶。这回是敬给新女婿的姨奶。姨奶盘了腿,在炕上坐的周周正正,笑着对新亲家说,先给新人的舅舅端么,人家才是今天娃娃们的骨头主呢。再说自己年岁大了,实在是喝不了烧酒。说罢,用眼睛示意新女婿的舅舅,让他赶紧的把酒给接了过去。
新女婿的舅舅连忙欠起了身子,恭敬的接了酒盘,说了些感谢新亲家的话,也像媒人一样的敬了天地,然后才一杯一杯的喝过。新亲家在接过酒盘子的时候,拉着新女婿舅舅的手,一个劲的道着辛苦,今天可把亲家给累乏坏了,冰天雪地的真是不容易呢。新女婿的舅舅双手打着拱说,应该的,应该的,都是为了两个娃娃的事情么。
众人嘈哄怂恿着主家再给新人的舅舅端上一盘子。新人的舅舅觉得今天自己不能喝多,就婉言的谢过了。主人家理解,谦让了几句,也就罢了。
转身就轮到了这个后生。后生连忙的起身,按住了主人家舀酒的小铜勺,轻声细语的说自己从不喝酒。姨奶奶也附和着说他还是个念书的娃娃,就算了吧,喝酒多了会伤脑子。主人家愕然,众人也都不相信的摇着脑袋。这么大的后生,竟然不会喝酒。人们不是说,那个地方的麻雀雀也能喝二两呢么。
后生从主人家的手里接过了精致的小铜勺,把酒盘子里的酒盅挨个斟满。就用双手端起,躬身对主家说,姨爹,临起身的时候,我爸妈交代要我代他们给您老敬酒,感谢您和姨娘给他们生养了一个好儿媳妇。今天我就借花献佛,敬您老一杯。
主人家颤抖着接过了盘子,仰面就把里面的酒全干了。待他放下盘子大的时候,已经有泪花花在眼眶里打转了。他抹了一把眼睛,笑着说,好,好啊。回去了替我问你爸你妈好。我女子命好,寻了个好人家呢。
众人都惊奇的盯着这个后生看,他们怎么也想不到能看到这么个场景。待主人家放下盘子,都一哄声地说,仁义人家呀,调教的娃娃都这么仁义,在咱这满道川里也寻不下一个。
紧接着就要开始抬彩礼的过程。新女婿一直就站在一边,脸上木愣愣的像是这一切都与他无关。这会儿在待嫁新人的嫂子的拽拉下,和那个明天的新娘子一起来到了酒席前。
新娘子有些羞涩,看众人都盯着她瞅,连头脸也不但抬起来,用手指头搓捻着衣角,一言不发。姨奶奶看见了,就挪腾着下了炕,有几个女人也相帮着,把那些花布包袱都拿到了一边空着的大炕上。
后生抬头看了看站在哥哥身边的这个大女子,觉得长的真好看。云盘圆脸,大眼睛,眉毛像柳叶一样的细弯。嘴唇可能用红纸刚蘸抹过,极像一个饱熟而鲜艳的樱桃。一双粗长的大辫子甩在后背,身段不高也不矮,不胖也不瘦。就是那双原本应该欢喜的脸,冷的像霜。
后生心里一阵的扑腾,这个女子从明天起他就得叫嫂子了,和他们一家人住一个屋檐下面,吃一个锅里的饭菜。以后她就要和哥哥过一辈子的日月,或许还要生养上几个娃娃,怎么她的脸上就没有一丝的喜气呢?
屋子里静悄悄的,人们的眼睛都盯着姨奶打开的一个又一个的包袱。一摞一摞的布料,一双女式的红皮鞋,一对八两重的银手镯,一件样式时兴的二毛卡衣,还有婆家给儿媳妇准备的装新的衣裳……在大炕上摆了个满满当当。脸盆,香胰子,雪花膏,镜子,都是一对一对的,这些个东西不能有单个的,如果不小心有了,那就是不吉利。
姨奶边点攒东西边笑吟吟地说,你看,你婆家啥都没给你缺下。你看,就是你要的闪光的确良,也托人从省城里给你买回来了。你公公婆婆不容易了半辈子,有啥不点不到的等你过了门再添置。然后,姨奶从一个包袱里拿出了两瓶烧酒,让人摆放到桌子上。两瓶烧酒的中间,还用红头绳连着呢。
新女婿有些别扭的看了一眼身边的女子,露出了一丝凉凉的笑意。他和拉马的后生颇有些相像的脸上,一满是看不见甜蜜的苦涩。
女子的脸上还是像刚进来的时候,没有一丝表情。她用手指碰碰嫂子,当嫂子的立马醒悟了过来,说道,好姨奶奶,都好着哪。东西都有了就好,咱就啥也不说了。
满屋子的人都松了一口气,有几个女人已经议论起衣服的颜色和质地。姨奶奶放心的笑了,她给新女婿的舅舅使了个眼色,就又把东西一件一件给拾掇好,重新的包裹起来。
拉马的后生也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他听人说有的女子和娘家人就趁这个时候憋出个馊主意,来上个狮子大张口,会让娶亲的人低三下四的央告不已。这让新女婿臊眉顺眼的在众亲戚跟前失尽了面子不说,终到了还要答应他们没有道理的要求。
看来今天没有啥事了,女子和她的娘家门里都是讲道理的人,他们应该不会再为难娶亲的客人了。
舅舅早就看懂了姨奶的眼色,连忙的蹲起身,嘱咐小外甥将酒满上。然后接过盘子,把一沓用红纸包好的钞票放在盘子里,恭敬地递给主人家,笑嘻嘻地说,你看亲家,这是咱们两家说好的东西,明天娃娃就要过门了,这个么,咋也不能给你短下,你就收好了。
主人家二话不说,接过盘子把酒喝干。拿起红包用手掂了掂,数也没数,就顺手交到站在身后的婆姨手里,嘴里还自责地说,本来是不该要的,你看把亲家又为难了……
媒人一看事情都办妥了,就高声亮嗓地说,好啦好啦,我老汉是一手托两家,现如今大事成就了,咱们再说多了也都是客气话。老话说得好,不成亲是两家,成了亲就是一家嘛,以后亲戚之间多走动走动,相互帮扶着,就啥都有了。我看咱们都坐下,该吃吃该喝喝,新亲家还牡丹花呢嘛,我看你们就跟新女婿的舅舅多耍耍。
门帘一挑,两个女子各端了一丁盘热气腾腾的羊肉走了进来。那个穿兰花衣裳的圆脸女子,一边走一边用毛绒绒的眼睛一勾一勾的瞅着坐在炕沿楞上的后生,满满是爱慕的眼神。
这么清秀稳重的后生,在这些熏烟喝酒的人群里,明显有鹤立鸡群的感觉。
情窦初开的年龄是美好的,一切都如同彩虹般的灿烂。只是这个后生现在想的,是新嫂子那冰霜般的脸色。
他慢慢地饮着茶,听着众人对哥哥和自己家的称赞,心里却是一阵忐忑。
他不知道婚姻到底是什么,是人生的缘分是生理上的需求或者是物质上的买卖?他从读过的书上知道,所谓的婚姻应该是建立在相互理解相互信任的爱的基础之上。
而今天哥和这个女子的结合,仅仅是在见了一两面之后,就要住在一铺炕上,日夜相伴生儿育女。这样草率的婚姻,它的基础是什么呢?
千百年来,一茬又一茬的人们都沉溺在这样的姻缘里不离不弃,那么,支撑着他们能相濡以沫白头相守的精神又是什么呢?
可怜的后生,他,想不透。
新嫂子冰冷的面孔,哥哥皱巴巴的苦笑,满屋子人喜庆的脸……在后生的脑子里如同幻影一般,不停地交错着。
有人给他的碗里夹了一块胸叉骨,好好吃,后生,明天路远呢,就数你最辛苦了。
后生咧着嘴笑了,他优雅地用主人递过来的小刀,熟练地剃净骨头上面的肉,一口一口优雅的吃尽。然后把上面的脆骨切碎,也一块不剩的喂到嘴里,这才把一块剃刮得干干净净的骨头,轻轻地摆到桌子边上。
有人看见后生的吃相,说这明显就是个文墨人嘛,以后说不定还是个做大事的呢,你看人家吃得多仔细。
新女婿要起身回家了,他得连夜赶路,因为明天他还要在家门口等着迎亲呢。
老岳丈特意打发女子和儿媳妇到门口去送。后生也一起跟着出来,他给哥哥牵着马,跟在他们的后面。这百八十路的大雪地,他不放心哥哥一个人回去。
到了酸刺圪垯的路口,新女婿站住了。他看了看站在一边的女子,女子低着头,双手搓捻着辫梢子,还是不说话。
他只是看见了她的头发,在寒冷的风里,有几绺青丝在摆动。
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掉转头和妻嫂道别。
女子的嫂子叮嘱了几句,要妹夫在路上小心些,刚吃了羊肉,千万不敢迎了冷风。说着推了小姑子一把,女子这才从衣兜里掏出一小瓶烧酒,塞到新女婿的手里,轻声说,哎,路上要是不舒服了,就呡上两口。
新女婿把酒揣进厚厚的皮大氅里,从弟弟手里接过缰绳,就要上马。
哥……后生轻轻地唤了一声。
当哥的又把放进马镫里的脚抽了回来,盯着弟弟看。
哥,路上千万小心些。当弟的眼睛有些湿润,声音哽咽了。
哥看着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弟弟笑了,他的笑容里有些凄凉。他一把将弟弟揽在怀里,揪了揪他的耳朵,说,你放心,路又不是太远,哥知道呢。
那个女子和她的嫂子站在一边,看着这兄弟俩拥抱在一起的摊场,竟然也有些感动。啪嗒,一滴泪水落在了女子捻着辫梢的手背上。
哥松开了手,一偏腿就上了马。一路的雪尘,便成了一个黑点,向着那一道沙漠的影子疾驰而去。
后生望着哥哥远去的身影,莫名其妙的留下了两行眼泪。他用手背悄悄地揩净,掉头一看,就见新嫂子那双好看的眼睛也在向哥去的方向嘹望着,流露出了担心的神色。
新嫂子发现未来的小叔子在看着自己,就不好意思的笑了,说回家吧,外面冷呢,你哥那么大个人了,不会有事的。说罢,就和她的嫂子转身往院子里走去。
后生在后面相跟着,不时的掉头望望远处沙漠那淡淡的痕迹。
他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沮丧,更有一种悲伤在起伏荡漾,他不明白这种感觉从何而来。
他从今天哥和新嫂子的表情上,看到的不是对美满婚姻的奢望,反倒从他们的沉默和被木偶般受人摆布的神态里,体会到了这样彼此不相知的婚姻,就如同是青春和幸福的屠宰场,令人望而生畏。
后生知道,哥在在庄子里瞅下过一个对象,不论针线锅灶长相苦力都好。只因为那个女子的爸在过去的运动里整治过父亲,所以两家大人死活都不同意这门亲事。最后,火冒三丈的父亲托人在沙漠的这边,强势地给哥找了一个合适过日子的.女子。
后生思谋着回到了院子里,借着暮色的余晖,他仔细的检查了一遍胶轮车。按了车胎的软硬,又用脚踢了踢车辐条,看有松动的没有。明天是哥哥大喜的日子,他要顺顺当当的把新嫂子给接回去。
聚精会神查看着车子的后生,怎么也不会想到,这时候有一个圆脸的穿兰花衣裳的女子,正透过屋里窗棂上的一方玻璃,满心喜爱的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后生看完车子,又在来到后院的牲口棚,他想看看那头枣红的骡子。这可是自己家里的当家牲口,可不敢出上半点差错。他仔细地看过槽里拌了青稞的草料后,就摸着骡子的鼻梁,端详着它的那双深邃而温善的眼睛。
他喜欢这样和一个不会说话的生灵去交流。从那温顺善良的瞳孔里,他仿佛能读到一种简单到极致的思想,那就是超凡脱俗的理性,任劳任怨的顺从。还有那明亮的或者是暗淡的神采,都在它睫毛的一张一合间,能让人从躁动的忧虑中安静下来。
他的目光和它的眼睛在静谧中汇合,后生的心里,焕发着另外一个世界的光亮。
这个世界里,应该没有幽怨,没有惆怅,也没有欺骗和懊悔。唯有至纯至真的爱情,就像星夜里的花草,洗沐着月亮落下清露,在所有有情人的心里,自由的萌动,豪放的生长。
这个世界里,当然也不会有烦恼……
你真的就把我撇下了,我们……
…………
也不远的幽暗处,有两个人在说话,听得出来,有一个是女的。
难道你真的不顾及咱们从小的情分,就跟上边南的人走?一个男人声音嘶哑的说。
不忘又能咋?你当初早干啥去了?这就是老天爷造就的命。一个女子凄凄艾艾的声音。
后生的脑袋嗡了一声,新嫂子……
是新嫂子和另外的一个男子在说话,他们……
身边的骡子很响亮的打了个喷嚏,说话的两个人一起借着薄薄的暮光看了过来。
两个人呆住了。一个细高个子的少年,就站在不远的槽头边冷冷的看着他们……
另外的那一个世界,早从少年的脑海里褪尽了它五彩斑斓的颜色。
骡子用头抵着少年的胸脯,在晃动。而此时少年的心里一阵悲恸,也许是因为哥哥,也许是也因为眼前的这两个人。还会因为谁呢?他来不及细想,两行清亮亮的眼泪就从脸上奔涌着下来了。
第二天早早的吃了饭,后生就把胶轮车套了起来。他将车厢里铺着的羊毛绵毡打扫的干干净净,就牵着牲口的笼韂,肩上扛了鞭杆站在那里等。缠了彩布的鞭稍,在早晨清寒的风里微微的摆动。
他稚气未脱的脸上没有一丝的表情。清秀宽展的眉目间,荡漾着一团笼罩了伤感的刚毅和冷峻。
穿兰花衣裳的女子走了过来,在后生的鞭稍上栓了一把用丝线编成的穗子。
她的目光,流动的像一汪水,在拉马后生的脸上,凝结成一星星明灼的深情。
新嫂子在娘家人哄哄嘈嘈的簇拥下出来了。她哥将她抱上了婚车,然后给围好了被子。她的妈妈,拉着女儿的手在流泪,叮嘱着总也说不完的话。那个穿兰花衣裳的女子,也流了泪在喊姐。
新嫂子本来没有流泪,她的脸上围了红色的拉毛围巾,她的眼睛里,流露着勉强的笑容,安慰着妈妈,安慰着红了眼睛的哥。当她拥抱住穿兰花衣裳女子的时候,却轻轻地抽泣起来。
姨奶奶和新人的嫂子都上了车,跟着去送亲的人们也都翻身上了牲口。后生待到院门口点响了一串鞭炮后,很有气势的喊了一声“得儿喂”,枣红骡子就扬着整齐的长鬃,拉着胶轮车出发了。
“得儿……喂”,转过酸刺圪垯,后生又喊了一嗓子,狠狠地甩了一下长长的鞭稍。
“啪……”鞭稍甩动的声音焦脆响亮。颤悠悠的,在雪后的原野里传了很远。
越来越近的沙漠的边际,在鞭稍炸响的一瞬间,被雪地里猛然腾起的一片薄雾给蒙蔽的模模糊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