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碑之心散文

孙小飞

写碑之心散文

  爹很少在家了,自从他出了一趟远门。回家就像一个很隆重的仪式。譬如中秋,八月十五。除夕。他准回来,和他的祖父,祖母,老爹,老娘等一并回来,聚坐在一起,一边喝我娘亲手做的黄米酒,一边夹着香喷喷的菜,当然,一边说着贴心的话。他们在饭桌前吃着,我和娘坐厅里,看着一对大红蜡烛的火苗一下一下的往上窜,娘欲言又止,欲言又止的只好沉默。

  为操持一顿丰盛的晚餐,娘前几天就着手准备了。譬如红烧扣肉,炸鱼。而到了那一个节日,娘一大早上集市买菜。一回来,顾不上歇会儿,煮开水,杀鸡。然后切好各种配料,已是中午,草草地扒几口饭,才得上床躺躺。下午,娘在厨房把客家的九大碗一一做出来,准备上桌,娘让我在爹的遗像前点蜡烛,上香。然后,把菜上桌,摆好碗筷,一边斟洒一边喊故人。每次,一喊到爹,我的眼角就噙着泪,忍着,不让它冲淡节日的喜庆。

  爹是零六年春节年初八在矿医院内科十九床定格了一生的苍茫。那天,是开春第一天上午,老爹听从了上天的安排,也得去谋一份事业,却要走很远,远的从此没有天涯,也不必惦念海角。

  我去到他的病床前,他还在喘气,剧烈地,就像一头发怒的狮子,张开嘴,一声接一声的,渐渐低落,低得不能再低了。我看到了时光在一瞬间凝固。

  娘坐在一张靠背椅上默默地流泪。窗外的阳光是冰凉的桃花。

  在太平间,爹静静的躺着。我插了一对蜡烛,点了九枝香。然后跪在爹的身旁。这是在谢罪,可我却交付不出柔韧的灵魂给爹救赎。是的,只要上苍重新让爹站起来,我可以做一个空心人。如果做空心人的尊严都不给我,那么让我做一只乌鸦,给老爹唱一首雅歌。

  乌鸦是学不会背叛的。就像我身上流淌的血液,是爹的。那么,从那一天起,我是不是替爹谦卑的活着。

  翠日,爹坐上了专列。这一次,他真的要走很远,所以选择了一个人的专列。他面容平静,安祥,给鲜花簇拥着。他又像一根火柴,在点燃生命里的一个个春天时,也毫不犹豫,没有迟疑,也不虚张声势,巧牙俐齿的把自己交付出去。

  在上一刻,是另一家人,悲悲戚戚,痛不欲生的分别。低沉的哀乐让我想起田地里的向日葵,到了秋天,一个峻美的词语里,一把明晃晃的镰刀,收割年轻的头颅。我和娘坐在接待室里,隅尔有人进来,又出去。

  我去看了一次爹。一个工作人员要给爹梳理一个淡妆,看上去脸色不那么残白。爹安静地躺着,一脸的疲惫,还张着嘴。他睡得太深了,我一开始轻轻地喊,怕打拢他的睡梦。他没侧一下身子,我加重了一些语气,希望他微睁开惺忪的眼晴,然而,我不能让白己失望,终于,吃力的喊,他还在沉沉的睡,就像一辈子欠了一个懒觉。

  我真不知道,我也会哭,放纵的哭,而且,是在爹的面前。不同的是,他安静的躺着,一点也不理会。他讨厌我了?既使心怀蹭恨,我破坏了他的梦境,也应该站起来,扇我一个耳光,踹我一脚。却又相信,爹是一个谦谦君子,没这么鲁蛮。

  那工作人员给爹的脸侠垫了粉底,描了几笔,潮红潮红的,看上去年轻了不少,不老气横秋的。爹要远走,肯定要见工,所以,脸上得有喜色。再说了,没过完元霄,每一天都是过年。

  爹躺在那儿,任他摆布。那工作人员只问我满意不。我看见爹的腮帮长出了几根胡须。爹穿得那么体面,总不能破坏形像。于是,提出了建议。他看着我,紧紧地看着我,抿着嘴。

  我突然想到,刀是利器,动了,大不敬的。我连忙夸了他几句,他和颜悦色,说去做些准备。

  爹的专列要启动了。娘抹着眼汨,我也不能哭出声音,怕娘听见,更悲痛。我看见爹的专列缓缓地移动,慢慢地,离开了视线,我竟没有向爹挥手,也忘了道声珍重。这是我的最大的遗憾。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一个工作人员走过来,问有没有准备一个坛子。娘从菜篮子拿出了一个,他看了看,说坛子很好,然后让我捧着跟他去。

  在一间房子,他拿出一只包,说这是你爹。他忙着帮我打开坛子,忙着把包里的东西倒进去,又忙着盖好坛子。说不能打开,不能见光,捧好,不能把它撒了。

  我得把爹领回去。篮子里的爹,很轻,又觉得很重。我和娘坐上了公交,每转一个弯,娘就让我告诉爹:转弯了。有人上车,我也得告诉爹。在过桥时,娘拿出了一些纸钱,说是过桥费。其实,娘一直在撒买路钱。

  我和娘在一座古刹下了车。爹躺在病床上,一不咳了,就乞求菩萨保佑,为了他的`心愿,娘就觉得让爹住在庙里,一是图个清静,二则有菩萨观照,爹不会多灾多难。

  年初八,人日。爹出了远门。娘找到了一个老和尚。那老和尚说要不要做场法事,而我认为是剃度,爹是一个老知识分子,他真要四大皆空,出家,我是不心甘情愿的。老和尚又询问娘,爹的生辰八字,给掐了一卦,说爹是个好人。真应了:好柴烧烂灶,坏人万万年。

  娘是听从了爹的遗愿,说一切从简。而做法事,要请很多亲戚朋友,要大肆铺张,一句话,就是要花很多很多的钱。一向勤俭持家的爹,很舍不得。

  老和尚引我和娘去了一个大殿,黑压压的坛子。我把爹从篮子里抱出来,然后,点腊烛,上香。

  清明,我和娘又去看望爹。在法会堂的一个坪上,一张张忧郁的脸像岁月的遗照,每一个都很孤独,惆怅的也许还有吹过来的风,夹着浓浓的香烛味道。人群中间,堆着一只只坛子,一个个青衣和尚念经,作法,在场的只能双掌合十,默默祷告,这一次,我恍然如梦,发觉爹走得那么绝情。才想到憋了一肚子话,还没跟爹促膝相谈,西窗剪烛

  爹从思念走进了怀念。在那边,一定要保重身体,想吃什么,不要再舍不得出几个钱。一小时之后,一个老法师要求自个领回白家的亲人。在一堆坛子中间,我很不容易发现了爹,就像电影散场之后,爹站在茫茫人海中,一个个分辨,艰难的找到我。一走到坛子跟前,几乎不假思索地说:爹,我和娘看你来了。然后,我紧紧地抱着爹,这一刻,我还感觉到爹的体温,一步步地,强忍着泪水的走进法会堂,把爹安置好。

  前几天,爹回了一次家。那是万圣节的晚上,我在阳台上烧纸钱,准备给爹寄去,火光中,我看见了爹的脸,冷峻,却不乏慈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