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一口父亲水壶里的旧时光的散文

孙小飞

饮一口父亲水壶里的旧时光的散文

  在我们家里,谁也不能忽略那把被父亲时时挂在腰上的水壶。和平年代,它失去了纷飞战火的洗礼,却赋予了一个普通家庭不一样的意义。

  这把水壶是父亲少年时当民兵得来的,极普通的军用水壶,铝制,长长的宽黄布带子托着壶身,用来斜挎。颈口边被当兵的大手摩挲的光滑透亮,透出些古朴和苍劲来。壶身上军绿色漆面就像是褪了颜色、暗淡了繁华后的岁月一般,露出里面白色的底来,饮着光阴,寡淡而真实。

  它之前的经历也许很传奇,但所有的故事已经无法考证和还原了,重生是从父亲手上开始,在我们这个家庭中演绎的。十几岁时年轻的父亲到现在五十多岁老去的父亲,这把水壶在我们家饮了四十年左右的时光,这时光里容纳着岁月沧桑,尤其是父亲的。

  一把水壶失去了特殊年代的价值,它的功能说到底是什么呢?就是盛水,把清冽冽、甜丝丝的山泉水,把凉悠悠、蓝莹莹的老井水装进去;它也装酒,装我们湘西人钟爱的米酒、包谷烧还有高粱酒,火辣辣热烘烘,日子在壶里浸润着,也跟着慢慢的香起来。所以,更多的时候,它装的是日子。

  而日子里有什么呢?它跟父亲形影不离,父亲上山时挎着它,下地时挎着它,赶集时挎着它,出远门时更离不了它。父亲的日子里有什么它就有什么,有贫穷有艰辛有苦难有快乐有幸福,有一切形态和色彩。所以它也装泪水,苦涩的辛酸的甜的咸的各种滋味的泪水,尤其是作为一家之主的男人的泪水。

  在父亲的记忆中,最惨烈的事情莫过于那年夏天大旱,几个月没有下一滴雨水,到处都缺水,到处都是干涸的土地和干涸的人们,那枯黄的头发,焦灼的眼神和裂开的嘴皮。

  村子上空充溢着一股压抑沉重的气息,庄稼和动物的死亡带来了恐惧和绝望。父亲说,那个时候生存成了第一需要,在这场大灾面前,土地被最先放弃,看着地里那似焚烧过的庄稼和裂开的一条条沟壑,人们大哭着而返;接着是家畜,老牛的大眼睛里淌出了大颗大颗的泪水,狗的舌头伸出来就再也缩不回去了,鸡子顶着血红的冠子大口大口的喘气……

  人实在没有了办法,开始疯了一般问山要水。村子里召集了跟父亲一样的年轻人,父亲当领头,每天天不亮就进山找水源,到天黑一大截了才归家。每个人的腰间绑着几个烧熟的红薯,这是他们一天的口粮。父亲的腰间则是他那把水壶,在焦灼的大地上在熊熊燃烧像火球般的太阳下,十几个年轻人一天就只能喝水壶里的那点水,那是全村人为他们每天蓄下来装进去的,父亲把它盛在自己的腰间,他规定什么时候该喝它,喝多少。

  后来呢?听故事的我们心眼儿提到了嗓子边。后来?父亲不慌不忙地啜了一口水壶里的`酒,笑笑,有它在呢。父亲把水分配的很好很匀称,他尽心的保管着水壶里那珍贵的水,不光没有多喝一点,相反还常常把自己的那一口让给了别人。水壶在,就一切都在,父亲总是有办法让他们相信水壶里的水什么时候都很多,哪怕只剩下最后一滴水了,父亲也伪装成沉甸甸的样子来。父亲的水壶是希望是信心是勇气是热血是保障。

  后来,他们终于在一座深山处找到了一个隐藏很好很深的洞穴,里面是一座天然宝库,到处都是石钟乳、石钟山,石壁上滴水的滴答声像天籁,沉积的水潭幽幽暗暗……父亲说,他们跪在水潭边嚎啕了一场,然后每个人都喝了一肚皮的水回村报喜。父亲则用空荡荡的水壶装了一壶水回家,村里翘首盼望的老人在看到满满一壶清凉凉的水时,对着父亲回来的方向流下了两行老泪:“山的子民有山神保佑!”

  我知道那个洞,叫黄龙洞对吧?父亲的感伤传染了我,我赶紧把父亲的水壶从墙上取下来送给他。父亲粗糙的大手轻轻地磨砂着水壶,仍然笑笑。父亲问,看见洞门前那三个巨大的字了么?那气势飞扬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是父亲站在高高的山梯上写下来的,在梯子上整整站了两天,陪伴他的仍然是那把水壶,父亲把它挂在腰间,里面的水是洞里汲来的。不辛苦吗?我问。父亲摇摇头,有它呢,他指指水壶。

  后来呢?水壶后来的故事我知道。有着传奇经历的水壶开始伴随着父亲承载着一个家庭的责任,走过苦难岁月的父亲开始品尝生活的艰辛和酸涩的滋味。

  在那个清贫的年代,为了维持全家人皱巴巴的生活还有我们姐弟几人的读书费用,父亲跟母亲日日在土地里翻找着,无论风雨,但更多的时候是顶着烈日。饥渴的土地在冒烟,父亲的喉咙更是在冒烟。在他的吩咐下,我用那把壶从远处一次次地打来甘冽的泉水,壶里残留着酒味,水里便有一种使人激奋而又沉醉的清香,能够浇灭父亲心头的火。喝水后的父亲把密密麻麻的汗珠装进壶里,再扎紧壶口,于是他全身的力气又回来了,开始以一种万马奔腾的气势从他的身上坠落,扑向土地。父亲的壶里汗水装得越多,土地就越是丰盈,红薯、洋芋、包谷……累累的果实成了延续全家人的希望。

  装过汗水的壶也装泪水。那年,姐姐以几分之差没有捧上铁饭碗,本可以再读一年或者经由高中上大学,然而懂事的姐姐却把读书的机会让给了我跟大弟,回家默默地拿起了割猪草的镰刀。

  姐姐停学的那一晚,我清楚记得那时的父亲站在阶沿上,披着一身的月色,静立成一座沉默的雕像。水壶在他手中紧紧地握着,似要被父亲手中的温度融化了般,衬着幽静的夜,愈加的沉痛和黯淡。水壶无言,任由着父亲对着无限的苍穹把一壶老酒一口一口地饮进了喉间。父亲在清凉如水的夜里站了一晚,想着无辜的大女儿,我不知道他是如何自责和拔去心里的那根刺的。也许,他把最后一口酒滴进脖子里的时候也把一颗亮晶晶的泪水装进了壶里。第二天,父亲已经若无其事,他照样装了一壶水去下地,生活的悲苦就这样被那个山一般的男人悄悄地装进了水壶里,暗自吞回了肚里。

  装过泪水装过汗水的父亲的水壶,慢慢地也装笑声也装快乐和幸福。在姐姐跟大弟结婚成家的时候;在我跟小弟上大学的时候;在那条父亲盼了许久的水泥公路延伸到我家门前的时候;在父亲亲手种下的那十几株山茶花开得如火如荼的时候。当姐姐的儿子跟大弟的儿子争抢着摇摇晃晃把装水的壶拿到父亲跟前的时候,我看见父亲笑了。他欢快地抖动着唇边的胡须,把水壶里的旧时光一饮而尽,同时,把笑声和幸福封装在里面,等下一个季节来临的时候在启封。

  父亲那把时时带在身边的水壶就像一个潘多拉盒子,它的里面装满了我们的童年更装满了父亲一生的心情故事,它在父亲的手中见证了我们全家人的生活历程。

  当我们在这个世上活得越久时,也许就越会明白,岁月有时候是以一种温情的步伐在往前行走着,消磨着。相比于人来说,它也许更容易怀旧和伤感。当年,普鲁斯特仅仅靠着一小块蘸着茶水吃的甜糕点,打开了那扇神奇的时光之门,把那些温暖和美好一点点地铺张开来,写下了鸿篇巨制《追忆逝水年华》。

  同样的,大概那些伴随着自己成长的东西,都会长久地存在于一个人的记忆里,带着伤感和欢喜,代表着故土和旧时光。比如父亲的水壶,它就这样根植在一个人的血脉中,成为足以温暖人一生的“小马德莱娜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