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往事现代散文

马振华

老宅往事现代散文

  家乡兴盛了百年的那条街,还有我家居住了几代人的那幢老宅已面目全非。几次梦见老宅轰然倒塌,惊醒后再难入眠,便迫蹙赶回。

  老宅装过几代人的期望,也盛满了我童年的故事。重修,已不可能;不修,于心何忍!于是,就默默复述着曾重复过多遍的那句祷告和宽慰语:求祖宗宽恕我这不肖子孙吧!

  大概是远离喧嚣的缘故,曾祖父卜居江北,与他经营之地——金陵城一江之隔。从此,我们家族走出去的人“出生地”一栏,便填上了小镇的名字。

  小镇,无山亦无水;但,每天我家后门一开,山水映眼帘,清新扑面来。

  我说的“山”,家乡老人叫“烟墩”,说是古代传递信息的烽火台。因为它高高耸立在街后,植被茂密,山一样岿巍,我们那帮孩子便叫它“后山”。

  后山,有散不尽的童趣与欢乐。

  山上像铺了一层毛茸茸的绿地毯。一群孩子总钻在草棵里捉蝈蝈、抓蜻蜓、躲猫猫、扮男婚女嫁,在软绵绵的草地上翻跟头,几个跟头就滚到了山下塘埂上。疯累了,就伏地休息,小腿朝天翘起,两手托腮,静静地望着山下——山下,是一口池塘,清亮亮的水面上,漂浮着一层青翠的菱角秧儿,再上面,伞一样撑起重重叠叠的荷叶,朵朵莲花犹抱琵琶半遮面,羞羞答答地从荷叶缝中绽开芯蕊,探出笑脸,蜻蜓在那粉嘟嘟的脸蛋上飞来舞去,竞相亲吻。

  从后山鸟瞰,我家青砖黑瓦,气势恢宏,若两条长龙,头东尾西,安然静卧,憨态可掬。老宅前后两栋,每栋十五间,五个爷爷前后各分得六间,每家一个天井院。我爷爷是长子,长子居中,其他几个爷爷各居两侧,王朝马汉似的围在我家身边。

  我家前门临街,从早到晚乱哄哄的;后门朝南,球场大的后院是我们整过家族户外活动的中心。所以,平常只开后门。每天早晚,在家的几个爷爷都准时聚在老槐树下的小桌旁,喝茶,聊天,读古书。逢年过节,爷爷和父亲,还有几个叔叔从江那边回来,这才敞开前门,街坊四邻都来看热闹、听稀奇、尝新鲜。在我记事的时候,那种火红场景早已消逝。

  老人渐去,家道日渐败落。我常常仰视香案上摆列的祖宗画像,望着毫无人气的房屋:房屋依旧,檩条上镂刻的花草虫兽依旧那般精美、传神,四面怪兽图案的一方方青色邸石,依旧默默支挺着一根根梁柱,外墙的青砖上,砖坯工匠们留下的一只只五指手印依旧清晰可见……斗转星移,物是人非——这就是轮回吧!母亲说,好好读书,就对祖宗最大的回报。母亲盼子成龙,可我作不了龙。那时,不是读书的年代,况且还没疯够呢!憧憬美好,但美好遥远,偶尔遐想一下都怂人。

  老宅盛过我的遐想与憧憬,载着我的稚嫩,那后山更弥漫着我的无知与童趣。

  也像这样的秋天,我们爬在山上看热闹。女人半蹲在小木盆里,采莲蓬、摘菱角,男人下水摸鱼踩藕。一个个水淋淋的`黑脑袋在荷叶下、木盆边晃动;一只只木盆,盛满了红润润的笑脸,甜润润的笑声在荷叶上跳跃,在水面上回荡,很容易就联想到“洪湖赤卫队”里,英姿飒爽的女人游弋在莲荷间,兴高采烈,歌声飞扬那热烈场面,不一会,木盆里自然就飘出了“洪湖水浪打浪……”的歌声。

  山下的水塘是后街人洗涮的唯一水源。每年冬都抽干水,集中劳力挖塘泥、补塘埂,肥沃的塘泥送到冲田。一冬的雨雪,又是满塘清水。每天,塘沿一圈都有洗涮的女人。洗净的衣服就拿到塘埂上,铺在小半人高的槐树枝上晾晒,树上的刺儿比衣服夹子都管用,风吹不走。晾完衣裳,妇女挎着空篮回家了,姑娘们低着头,手里的篮子滴着水——带回了不便示人的零碎物件儿。

  孙猴子似的,小哥们几个跟头就滚到了塘埂上,不再卧山赏景看水,在埂上疯起来,钻到刺槐挑起的衣服下躲藏、追逐。

  “咳咳!——”后街人家门前站着一个女人,两手叉腰。“那——也是玩的吗!”我看不清那女人的表情,从声音里能辨得出她的神色。

  我朝埂上瞟去:几个小哥们拿着长长的布带子在空中舞动着,一会绕脖子,顶脑门,一会当作口罩捂嘴上。扮作新娘的女孩像受了委屈,红着脖子,捂着脸一溜烟地跑下山。那女人跺着脚,语气加重了,“还玩啊?你从哪来的?回去问你妈!……”他们似乎没听见,继续挥舞着。我赶紧窜下山,那长长的带子上横缝着几道细布条,带子两头拖着细长的布绳子……

  自那以后,塘埂上不再晾晒布带子。妇女跟姑娘们一样,汰净晾完,篮子里总留下星点儿剩余带回家。

  昔日,被小哥们当围脖、作口罩的长布带,如今早就销声匿迹,城乡女人都用上了净洁柔软、吸水力强的“月月舒”、“安尔乐”,蜡黄、粗糙的草纸女人不再使用,沦为阴曹通行的货币了。

  变了,一切都在变,变的那般神速,那般彻底。

  站在后山,我深情地看着老宅,屋顶长满蒿草,门前弯弯的小街变成了廊道、窄巷,跟向西而去的新建集镇极不协调,甚至成了附赘悬疣。脚下,昔日高耸峻拔的后山,荒冢般矮小,几乎沦为平地——不久定将被开发利用;镇子用上了自来水,人们不再靠池塘洗涮。当年歌声飞扬,菱藕飘香的池塘,如同一口破损了大半的平底锅,锅沿边那一排排晾衣服的刺槐也不见了,干涸、皲裂的锅底里,冒出几株枯黄的杂草,杂草在风中吃力地摇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