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醉不归现代散文
莲花村的大小事情都离不开张老汉。
那天虎虎结婚,张老汉是总管。他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在他的监督下,礼簿记账的,管钱的,管烟酒的,大门口迎接客人放炮的,每一桌伺候客人的互不干涉,各负其责,各尽所能,让客人们欣喜而来,满意而归。正午时分,新娘子迎到,炮声飞扬,客人们有序入席。这是婚礼最热闹的时候,所以,张老汉一点也马虎不得。他睁大眼睛,指挥每一桌恭候者热情招待客人。一霎时,十三花开满宴席,菜的香味混着刚开启的酒的醇香,笼罩着整个院子。这一桌人正准备动筷子,那一桌已经开拳迎战。只听到他们喊道:“咱俩好,四叶子红。”“巧到了,酒你喝。”接着是酒杯碰撞的声音。另外一桌也抡起了拳头叫道:“好日子,先敬你。”“六六顺,高升你。”划拳的节奏、声音一桌高于一桌。整个莲花村酒香弥漫,拳声震荡,笑声一片。人们似乎忘却了谁才是今天的主角,只记得好日子有酒就助兴。
说实话,张老汉忙了一整天,华灯初上之时。他才有空坐下来吃喝。新郎新娘也走过来敬酒以示谢意,张老汉端起酒杯说道:“今天是你们两个娃娃的好日子,祝你们俩幸福美满,我也是不醉不归。”大家齐声道:“好,敬上。”在大家地呐喊声中,你一杯,我一杯,他一杯,敬来敬去,一转眼,张老汉半瓶酒已下肚。他走起路来,脚底下好像涂了油一般,老伴儿只好扶他回去。他边走便唱:“今天是个好日子,我还要主持一对新人拜天地呢。”街坊邻居都知道张老汉又醉了。
张老汉辛苦了一辈子,为乡亲们的大小事情操心了一辈子,每一次大家都说同样的一句话:“他又醉了。”
又是一年除夕到,张老汉请来他的两个兄弟和侄儿们在家陪先人。温热的土炕中间,摆放了一张祖传的炕桌,是红桃木的,岁月的打磨,使它越发红亮。它的四角各雕刻着一个活脱脱的桃子,这就是一家人喜欢这张桌子的原因。张老汉和兄弟,带领儿子们先拜见先人,上香,烧票子,祭酒,磕头。完毕之后,他们兄弟三人围桌坐下,老伴儿端来了两个凉菜,一盘猪耳朵,一盘红萝卜丝,这是他们的下酒菜。地板上,儿子和几个侄儿们正围着火盆准备煮酒,火红的炭火烧得正旺,火苗跳跃,像鲤鱼。张老汉让儿子拿来他深藏了十年的两瓶好酒,当儿子打开瓶盖时,满屋子散发着酒的香味。炕上的三兄弟早已垂涎三尺,想到还是温热的'酒好喝,所以,他们快要掉出来的涎水又咽了回去。侄儿们倒满两壶顺着火堆放稳,一边啃瓜子,一边耐心地等待酒的沸腾。不一会儿酒开了,三兄弟拿起酒杯让儿子们满上,第一杯敬献先人,第二杯全家共庆贺。不过,只有他们三个倒的是酒,其他人喝的全是红糖水。第三杯刚一倒上,他们便开始划拳了。张老汉叫道:“哥俩好,四季发。”兄弟对道“巧到了,酒你喝。”第一拳,兄弟敬上了大哥,张老汉认输喝酒四杯。这样,他们三个边划边喝,几个回合下来,一瓶酒一滴不剩。第二瓶继续,二兄弟划道:“六好,一心敬,高升。”张老汉不知怎么了,老输,又是六杯。
新年的钟声响了,他们的两瓶酒早已喝干了。张老汉这时说话已是语无伦次,两位兄弟虽说喝得少,但也扶着墙角走路。没办法,只能由儿子放炮辞旧迎新。炮声过后,儿子们才扶着各自的父亲散去。他们每年除夕之夜都这样过,都这样醉,而且是跨年的醉。
张老汉这一醉可是半个月。从大年初一开始到十五,每天有亲戚朋友请在一起喝酒吃肉。今天在东家,明天在西家。老伴儿可累坏了,每天晚上得洗他吐上酒味儿的衣服。叫苦连天,也得忍着。元宵节一过,邻居们听到张老汉吆喝牛的声音,就知道他酒醒了。
张老汉醉了一辈子,明天他决不能喝酒。他每次把老伴儿的话当耳边风,这次他要听一回金玉良言。老伴儿给他下了死命令,明天儿子的婚礼,一口酒都不许尝。他答应了,其实他心里清楚,儿子在城里上班,婚礼自然由单位的同事,按照城里人的习俗举办,和乡下的风俗完全不同。在乡下,儿子的婚事得大过三天,他不醉才怪呢。可是,在城里只吃一顿宴席,更何况这次他是主人,所以不可能喝酒的。他也没有操的啥心,去了只是为了让儿子体面,再给大家敬敬酒,一起热闹热闹。他可不能给儿子丢脸。晚上,在老伴儿地催逼下,他洗了头,刮了胡子,洗了脚,并试穿了新衣服。他在镜子前一站,觉得自己还很精神的,有点城里人的味道,明天给客人们敬酒决不会寒碜。那一夜他躺在土炕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第二天,张老汉和老伴儿带领亲戚朋友,左邻右舍以及街坊邻居,坐着大巴进了城。一下车,张老汉夫妇去了儿子的婚房。负责婚礼的总管,便把其他人安排在县城最高档的酒楼入座,他们一边嗑瓜子,吃喜糖,喝水,一边等待新人地到来。中午十二点整,酒楼下大炮,鞭炮四起,震耳欲聋。接着,新郎新娘众星捧月般缓缓走向婚礼主持台。这时道喜的客人已经全部就座,所有目光都聚集在新郎新娘身上。在婚礼主持人喜庆祥和的祝福中,二位新人当众许下誓言:白头偕老,海枯石烂。热烈的掌声还未中断,一对装扮成戏曲中的老夫妇,在好几个人地推搡中出现了,在座的城里人,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可从乡下来的亲戚倒觉得很新鲜。他们看到一对老夫妇,老婆子被化了老妖婆的脸谱,嘴角下还点了一块黑痣,这是恶毒婆婆的标志。老头子被化了白脸圈红鼻子小丑的脸谱,还戴了一顶九品县令的乌纱帽,实属有趣。老婆子穿了一件大襟红绸褂,绿色绸缎裤。老头子穿着一件红色长绸袍,他们俩在众人地你推我挤中笑得合不拢嘴。当他们走上主持台时,乡亲们才看清那是张老汉夫妇。原来他们俩一走进婚房,就让儿子的同事拉了去,化了大花脸,还租了一套演出服给穿上,这也是城里人的规矩。乡亲们心里疑惑着,难道还要唱一出秦腔吗?城里人的玩法还真稀奇。他们这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见这样出场的公婆。他们一个个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前俯后仰,都为张老汉助威。待张老汉夫妇坐定后,二位新人端着酒杯给二老敬酒。儿媳的一声“爸妈”刚一出口,张老汉夫妇的回答响彻整个大厅。下面高呼“喝酒”,张老汉这时高兴得忘了老伴儿的话,对儿媳双手递上的酒一饮而尽。他身边的老伴儿也只顾着高兴,从不喝酒的她,也喝了个底朝天。台下呐喊声、掌声乱作一团。礼仪完毕之后,该客人们动筷子尽情地吃喝,二位新人便忙着给大家敬酒。
新娘端酒杯,新郎端酒壶。他们每到一桌,便按照年龄大小依次敬酒,按照规矩一人一杯,也是一心敬的意思。每敬一杯,客人自然会送上最真诚的祝福,最甜蜜的微笑。张老汉夫妇紧随其后,老伴儿端酒杯,老头儿端酒壶。他们俩每到一处,首先是引来所有在席人的围观,其次才是敬酒送祝福。当他们俩走到老家亲戚朋友这一桌时,待遇却大相径庭。老乡们前前后后,上上下下把张老汉夫妇看了个遍,拉袖子的,扯衣襟的,摸布料的,捶肩的,推背的。几圈下来,张老汉夫妇已经头重脚轻了。李爸是这一桌最年长的,他发话了:“大家今天暂且放张家爷一马,让他好好地敬我们几杯,平时的好日子,总是我们敬他,他一高兴,总是喝个天昏地暗,走路东倒西歪,我们可挨了张家婆的不少骂。今儿大家都高兴,难得有这样的好机会,让我们喝个痛快,让张家爷干咽唾沫星吧。来,大家举起酒杯,让张家爷满上。”张老汉连声道:“是,说的是。今天只要大家喝得痛快,就是看得起我,就是给足了我面子,这是我最高兴的事了。来,喝,满上。”
这天的酒席很丰盛,场面也很热闹,就是缺了点划拳的吵闹声。李爸想划几拳,可这是在城里,不像乡下。于是,他将伸出去的拳头又缩了回来。张老汉使劲敬,他也一个劲儿地喝,一会儿功夫,半瓶酒不见了。可能是喝得太猛的缘故,李爸只觉得头晕乎乎的,说话也颠三倒四。张老汉才离开这一桌,又去照看其他的客人。
酒楼的大厅里满满二十桌,一对新人,一对老人轮流敬酒。满满的酒杯中,同样也是满满的祝福。从大家的说笑声中可以看出,今天,一对老人比一对新人更开心,更吸引人的眼球。饭饱酒足之后,客人们先后散去。张老汉夫妇便带领老乡们去看儿子的婚房,由于空间太小,闹腾了一会儿,李爸迷迷糊糊提出要回家了。张老汉只得送乡亲们回乡下去。经过大巴地一路颠簸,一下车,李爸脸色蜡黄,扑倒在一棵白杨树下呕吐不止。前来迎接的街坊邻居笑道:“平日里谁家有大小事情,喝得不醉不归,走起路来摇摇摆摆,不成调子的曲子,唱了一遍又一遍的是张老汉,可今天怎么变成李爸了,张老汉却精神抖擞,满脸堆笑。”张老汉一边扶李爸一边说:“今天是我张家的喜事,让向来支持我的李爸喝得痛快,喝得高兴,不醉不归,就说明我今天没有怠慢大家。”
看着张老汉扶着李爸远去的背影,一帮女人叹息道:“这些男人们,只要高兴,便不分场合,不分彼此。今天不是你不醉不归,明天便是他不醉不归。真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