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日夜向两岸诀别的经典散文

马振华

河流日夜向两岸诀别的经典散文

  河流看到岸上的人,如同火车里的旅客所见的窗外的树,嗖就过去了。让河水记住一个人是徒劳的事情。河流像它的名字说的那样,一直在流。没听说哪个人的名字叫流,张流李流,他们做不到。河流甚至流进黑夜里,即使没有星星导航,它们也在默默地流,用手扶着两岸摸索前进。无月的黑夜,哗哗的水声传来,听不出它们朝哪个方向流。仿佛河水从四面八方涌来,流入一个井。

  河留不住繁花胜景。岸上的桃花单薄羞怯,在光秃秃的天地里点染粉红。枝上的红与白星星点点,分不清是花骨朵还是花,但河已流走,留下的只是一个印象。印象如梦,说没发生过亦无不可。倘遇桃花林,那是长长的绯红,如轻纱,又如窝在山脚下浅粉色的雾气,同样逝去。马群过来喝水,河只看到它们俯首,不知到底喝没喝到水,河已走远。

  河水流,它们忘记流了多少年。年的概念适合于人、如秋适合于草、春适合于花、朔望适合于潮汐。没有哪一种时间概念适合于河,年和春秋都不适合描述它的生命轨迹。河的轮回是石缝的水滴到山里的小溪再到大海的距离,跟花开花落无关。当年石缝里渗出的水跳下山崖只为好奇,它不知道有无数滴水出于好奇跳到崖下,汇成了小溪。它们以为小溪只是一个游戏,巡山而已,与小鱼蝌蚪捉迷藏。没承想,小溪下山,汇入了小河,小河与四面八方的河水汇合,流入浩浩荡荡的大河,它们知道这回玩大了,加入悲壮的旅程,走入不归路。

  归是人类的足迹,恐田园将芜。河水没有家园,它只灌溉别人的家园。河的家在哪里?恐怕要说是大海,尽管它尚没见过海。如果把河比喻为人,它时时刻刻都在诀别,一一别过此生此世再也不会见到的景物。人看到门前的河水流过,它早已不是昨日的河水。今日河水与你也只有匆匆一瞥,走了。没有人为河送行,按说真应该为河送行。河水脉脉地、默默地,夜里则是墨墨地流过,无人送它一枝花。河有故乡吗?河只记得上游。上游是它的青年、少年和童年,而这一个当下它还在上游。下游有多远,不是五里地、十里地,那是天际,是可以流去的一切地方,那里不是空间、是时间。

  佛法常常劝人想到死亡。死亡不光是一个生命的终结,还是一块磨石、一个巨大的譬喻、一面镜子或召唤,是集合地点和最真实的存在。如果“存在”这个词具备实在的含义,说的即是死亡。死亡蹲在遥远的天边,人一步一步叩拜它,事实上。它就在人的身边,和人一起到达天边。佛法认为死亡不光指生命,它还是别离。它是一瞬间离开我们的许许多多的东西,死这个词不便于四处应用,在佛经里的指代叫无常。如果不以肉体作生命的唯一,人与万物的死死生生从没有过停歇,生死不曾对立而在相互穿越,这里面不包括被贴上标签的“我”。佛法认知事物的`第一道门槛是不让“我”入内,里面没有“我”的坐席。河水有我吗?正像河水不会死亡,干涸是蒸发与渗入泥土,而非死亡。水在河里不停翻转,水分子时时与其它水分子组合成波浪或镜子般的平面。浪涛一秒之后化为其它浪涛,只有势,而无形。无形的、透明的水,没有财产、家业、家乡、乃至没有五腑六脏的水在流动中永生。水没有记忆,没有历史欠账,没有荣辱,清浊冷暖高下缓急对河流无所谓,它所有的只是一张长长的河床。

  阳光每每给河水披上黎明的金纱,太阳落山之前到河里洗浴。河水如奔跑的野火,贯通大地。河水上飘过稻花之香,熟麦之香。河水给山洗脚,于高崖晾晒雪白的瀑布。河水每到一处记忆一处,记忆山包括山上的一朵小花。记录天上与水面的星座。河水深处,鱼群如木梳从河的肋边梳过,水草在河底盛开暗绿的花朵。河水告别了山顶的弯月,告别了软弱的炊烟,告别鸟群。此时牧童在河面写字,羊群用鼻子闻河水的气味。河流穿过桥梁为它搭建的凉篷,穿越容易迷路的沼泽。河水于宽大处沉睡、狭窄处唱歌、河水的前方差一点点就汇入天上的银河。河水每时每刻都与岸上的一切诀别,以微微的波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