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写水盆的经典散文
出北郊未央收费站,从西边北行,由于缺少了阻挡,风的鼓动可以从容。距离草滩不远,地势低落下去,眼界伸展开,满是乡村景色。大片大片的麦地,土墙围住的果园,和很早以前一样。间或有抱团的桐树林,多掩映着砖混的两层三层的窄版楼房,没有刷灰,也不贴瓷片,楼面粗糙,保留红砖或者青砖的本色,这是农家的房舍。
西安的郊外,就是这样的寻常。只是北郊更素朴一些,更简略一些。和我刚来西安那阵子比,亦没有太大的改观。这里虽然和城市粘连了一些线索,但风貌是久远的,自然分布的是泥土里生长出来的事物,天地之间空阔散漫,散发着的沉寂的气息。这容易安定人心,也容易浮躁人心。十多年来,我见证了这里的变和不变,我对这里的感情,也一天天加深。这感情是复杂的,不仅仅是一个外来者的复杂。毕竟,我在这里开始了与以往不同的生活,适应着这里的风雨,连通着这里的地气,我也在变化,有的变化,我自己甚至也没有察觉。我居住的尤家庄,开先也这样,由于更靠近城区,现在已经基本城市化,突然冒出许多人来,晚上也喧哗起伏,我常有认不出来的感慨,似乎又迁移了一次,又换了一片天地一样。
有不变,也有大变。社会似乎就应该这么发展,没有路的地方走出了路,有路的地方又被野草淹没。土地才被圈占,不几天就运来大型机械,轰隆着挖下去大坑,拉土车繁忙进出,过些日子看,高大的楼房已经站立起来。在北二环以北未央大道两侧,凤城路的名字是才起的,由一路开始,一条路便是一条商业街,数字小的楼房多餐馆多,数字大的有的才有雏形,有的刚完工,只是栽种了行道树。这样的路,一直排到了十二路,都快推进到了渭河边上。我熟悉的凤城四路,两边的建筑,已经替换了四次,农舍变简易房,再变平顶砖房,又变楼房,如今,高层已经动工,一路看过去,脚手架的吊臂就有七八根。
不过变化再快,毕竟发生于传统沉积的土地,新旧交织,出现盲区是难以避免的。过了凤城七路,一条偏北的东西向柏油路,就还是多年前修筑的老路。车辆往来,不断会车,刹车声加油声充盈于耳,一股股尘土掀起来又落下来,视线模糊看不远,深色的衣服也成了浅色的衣服,使劲拍打,又是一阵尘土飞扬。我就想,等双向八车道的新路延伸过来,就不会这么浑浊了,也不会这么繁乱了。
就在这条路的一个拐弯处,突然出现的一样,有两间平房,常见的那种可以住人,也可以兼顾成烟酒日杂的铺面。如果穿州走县,在城乡结合地带,多见这种地点。平房前面的泥地上,停满大小车辆,停车场一样。大车居多,有的车停不下,就停路边。干什么呢?吃饭。就在平房里吃饭。可是,这平房竟然没有挂招牌。平房的门面上,一个字也不写。不留意,以为是一户人家。把帘子撩开进去,摆了五六张桌子,都坐着人,有的勾头吃饭,有的在发呆,手里捏一双筷子。这里真的是一家餐馆。而且,这里供应的吃食只有一样:水盆。来这里的人,都是冲着水盆来的。
水盆是西安当地人的叫法,全名是水盆羊肉或者水盆牛肉。用大碗,肉切片,量少,加一把粉丝,汤热浇进去,快齐碗沿了才收住。这是一定的。吃水盆,主要为了喝汤,喝热汤。饼子是必须的,也要热的才得体。大块的饼子,随手掰扯下来,扔进碗里,饼子沉浮,染上油汁,同样色香味俱全。吃水盆的人往往不等饼子泡开,就连吃带喝的,一阵阵,头上就冒出了热气。
西安人爱吃水盆,水盆普遍了大街小巷,随处都能寻到。我到北郊定居后,也迷恋水盆。尤其是大清早,肚子里缺水分,饼子又顶饱,吃水盆最合适。闻说哪里够味,是老店面,我肯定会专门过去,来上一碗。而且,我还发现一个现象,越是好吃的水盆,馆子越不起眼,隐蔽于城市的角落,似乎被遗忘了,似乎在坚持着自己的存在。不过这都难不住我,只要里头坐满人,门口又有人排队,我就等,等半天吃上一碗,一定不会失望。不光水盆,好吃的面,好吃的肉夹馍,好吃的酸汤水饺,都是这么被我发现的。对一处地方的食物认同了,往往容易产生归属感。我不是美食家,但我看重吃,我对西安亲近,就与吃得满意有密切关系。
不过,随着城市的迅猛改造,老街区成片消失,许多这样的馆子,也跟着消失了,不知道搬到哪里去了。我猜测,这些馆子,以前在醒目处经营,品种单一,往来的是熟客,相互有默契,共同维护一种口味。也不欺生,只要来一回,关系就建立起来了。这样的馆子和周边居民的生活是融合的,几乎就是他们日子的一个组成部分。只是随着社会发展,这样的小本买卖,本来只赚取微利,翻新的街面租金加重,只好向便宜的巷子深处转移,又由冷清到红火,可以持续许多年。每折腾一次,虽然地方简陋,但元气在,吃客还是追逐了去,还是认同的。这些年,这样的馆子找个安身的位置越来越难,终于到了末路上,的确踪迹难寻了。替代的食物,是快餐,是流水线作业,吃饱吃舒服的含义已经被简化掉了。要么就十分高档,那是为了炫耀,为了吃饭以外的目的,进出的尽是有钱有权的人。店面外观金碧辉煌的,老百姓不进去受白眼。
城市是要进步的,但不是什么都能够推倒重来。进西安城,看不见门楼子,没有钟楼,就不是西安了。那些新的大楼,能长久存在吗?十多年里,眼看着楼盖起,眼看着楼拆除,多少楼盘,没有被时间认可,成了一堆破砖烂瓦。重要的建筑成为标志,会受到保护,现在谁会觉得大雁塔占地方呢?和这些物质的东西一起出现,并一路传承下来的吃食,似乎无形,却是这座城市的生气所在,失去了,要找回来同样是艰难的。古建筑成了文物,文物是不可复制的,吃的东西比如水盆,也不能仅仅在人们的记忆里被怀念。天天端在手里,水盆是活的,是有生命力的,连接着人的内心,也表明了人们对于生活,对于人生的基本态度。平常的东西有其珍贵的一面,在这个价值观混乱的年代,人们似乎认识到了,似乎又满不在乎。
这个地段偏僻,行动又不方便,我以前没有来过,也不知道。在这里开馆子,本身就失去优势,最奇怪的是连个名字都不起,从外头看又不像卖饭的,似乎不在乎来不来人,似乎不愿意声张。可是,这不合规矩的做法,怎么会有名声,把这么多人吸引来呢。实际上,在民间传播的吃食,最初都是这样兴旺的。采用的办法很原始,也最有效,那就是人的嘴。人长嘴就得吃饭,吃的满意不满意,嘴上知道,肚子有感觉,这是最真实的。一传十,十传百,就这么传开了,四下的人都知道了,几十里地远的人,也慕名而来。嘴吃出来的名声,是最硬的牌子。所以,遇见这样的馆子,我是不会绕过去的'。但我也猜测,这家馆子开在这里,可能是主人做的水盆好,又不断受到赞扬,便增大锅灶,满足附近人的口福,熟人熟面的,自然不用招牌;要么原来在别处,总受挤压,索性一下子躲远,在这里求取安稳,考验自己也考验食客。不过我倒是听闻,来这里的,以过往的货车司机居多,出了城,还有远路要跑,来这里吃舒心,吃结实,上路心不慌。为了照顾这些路上走动的人,这家馆子的水盆,是通宵都供应的,每一碗水盆,绝不马虎和敷衍,都和白天一样认真,甚至更用心一些。司机都是吃四方的嘴,司机认可的,肯定好吃又实惠。
光是饼子就叫我欢喜。饼子现做,先上来。装竹编的篮子里,拿着烫手,忍不住撕下一块,麦子的香散发出来,这是关中的麦子,养人也养精神。水盆得等,一碗一碗做,不能急。馆子里吃的人吃得忙,和我一样等的人,有的稳当,有的眼神波动。桌子陈旧,铺一块塑料布,上头摆着蒜篮子,醋壶,油拨辣子碗。摆得不整齐,用着却随手,吃水盆配的就这几样。有大声说笑的人,说的是别的,却开心能坐这里。有一家子都来的,娃娃抱怀里,吃却由娃娃自己拿筷子吃。有两个人头对头吃的,眼前一瓶子白酒,一次性塑料杯盛酒,不时碰一下。吃水盆,声音响亮,小小的房间里,响彻热汤和嘴唇接触又进入喉管发出的响声。这是最逗引人的,我不由扭头往出来水盆的方向张望。那里有一扇门,是里间的门,水盆就在里头加工。属于我的一碗水盆,应该快出来了。
当我吃完水盆,走到外头时,谁要是不小心踩了我的脚,我是不会说脏话的。心情好了,人也多了善意。我琢磨着下一次再来,这家没有名字的馆子,被我记下了。我吃的水盆,和其他显示功底的水盆一样,是靠手感调理的,也是靠味觉判断咸淡的,更是用感情掌握火候的。这是上辈子人传下来的,经营的人很聪明,也很笨,只是遵照与食客共有的意念完成一道道工序。一种吃食被创造出来,经过完善和丰富,就不能动了,就这样固定了配方。这配方纸上不记载,也一点不神秘,偏就这一家或者那一家能做出来。依靠那么一群人,吃的人,做的人,一代一代,宗教一样维护着,是坚决不能改良的。世上的人穿的在变,吃的也在变,只有为数不多的几种吃食,一定要古老,一定要和祖宗吃的一样。我吃的这一家,应该就是这样香火一般延续下来的。
我要离开时,看到路对面一栋二层楼,楼顶上悬立大牌子,写着西安北郊火车站建设指挥部的字样。这我早就听说了,还高兴了一阵子,盼着快一些开工,以后我出门也方便。再留神四周,我看见一些种庄稼的土地,杂生野草,明显已被征用,估计场址选在了这一带。如今实现一项大工程,速度特别快,熟悉的地面,一段时间不走,就改造的换模样了。再过些日子,这里也会出现巨大的变化的。当火车站建成,这里就热闹了。实际上,我不是一个保守的人,对于现代的文明,我不拒绝,我也挺喜欢热闹的。
只是我再来的时候,这一家没有名字的馆子,连同热气腾腾的水盆,我又到哪里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