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土下的村庄的经典散文

李盛

尘土下的村庄的经典散文

  我居住的村庄是寂寞的,陷在一大片尘土里,藏在一大片麦田的中央。它拔不出脚,也突破不了麦田的重重包围。麦子青的时候,村庄像一座漂在绿海中的孤岛;麦子黄的时候,村庄又像卧在沙漠中的一座古城。

  早晨,太阳从东边升起,无声无息地向西山飘。日影掠过一道道屋脊、一根根烟囱,最后沉到西山的背后,溅起一大片火焰,烧遍了村庄和一望无际的麦田。夜晚,月亮也从东边升起,像一艘无人乘坐的小船,在蓝黑的海面上慢慢地游弋,驶过沉寂的村庄,驶过同样沉寂的麦田,最后也沉到了西山的背后,融化了一般,没有了踪迹。

  这就是我的村庄,像沙漏里的一抔细沙,在无形的容器里周而复始地慢慢流动,却逃不出一步。

  老常太太是村庄里最长寿的人,她已经艰难地活过了九十九个春秋。她唯一的儿子和两个孙子都已经睡在南山坡上了,可她还颤颤巍巍、默默无语地活在尘世里。

  村庄里的人就如同村庄外的麦子,他们的双脚已经在贫瘠的土地里生根,无处可逃,时间一到就会有一把巨大的镰刀来收割他们。这个收割者很随意地把一片成熟的麦子一镰一镰地割倒,不会特意避开一两株泛青的麦子,但有时也会遗漏一两株熟透的,就如老常太太。老常太太说:我是孤单的。那样子就像收割后的麦田里遗漏下来的一株麦子,寂寞、孤独、无依无靠。但我想她不会孤单太久的,收割者把一片麦子割到头,又会返身回来,把漏掉的那株割掉。

  白天,村庄西头的老榆树下会聚齐一堆老人,他们肩挨肩地坐在树下,都像老榆树一样老,也都像老榆树一样静默。他们彼此间很少交谈,所有的话题已经被他们翻来覆去地说过无数遍了,再也寻不到新鲜的话题;他们也都没有沉浸在回忆之中,所有的往事也已经被他们咀嚼了无数次,早已失去了味道。他们就那样静静地坐着,脸上是刀刻斧凿般的皱纹,眼睛迷离地望着远方。时间不疾不徐地流过村庄,流到他们这里,绕了一个弯,躲了过去。他们已经坐在了时间之外,就像村庄里最后一片即将被收割的麦子,他们已经做好了准备,随时迎接镰刀的到来。

  “曹豁牙子”,曾经是村庄里叱咤风云的人物,做过三十多年生产队的`队长,领着村庄人磕磕绊绊地从贫困和饥饿中走了出来。但如今不应该再叫他“曹豁牙子”了,他唯一的几颗牙早已不知了去向。牙齿应该是一个人身上最坚硬的骨头,可是他的这几块小骨头却早已经被岁月磨蚀掉了,只留下一张瘪瘪的嘴,衔着一根烟袋,一努一努地吸着呛人的旱烟。此刻,他的一双眼睛正望着村庄外的一大片麦田。四十多年前,那里还是一块荒地,是他领着村庄里的人一掀一镐地把它变成了现在的麦田。他曾经是一个铁打的壮汉,一顿可以吃掉十二个馒头,还可以一个人拉着一副犁铧开荒。时间如流水,他这块坚硬的石头,被时光冲刷着,已经崩出无数道裂纹,随时都会轰然倒塌,变成一堆细碎的砂子,然后被冲得无影无踪。

  胡再兴,一个全身已经死掉了百分之八十的老头,每天早上由他的两个孙子用轮椅把他推到老榆树下。他年轻时嗜酒如命,一天要喝掉四五斤白酒,别人去地里干活会带一壶水,他却要带着一壶酒。据说没有下酒菜的时候,他曾经一边舔镰刀头,一边喝酒,而且怡然自得。他说:镰刀舔在舌头上会有咸味。他还自豪地说,他的血管里流着的有一多半是酒精,就连他撒的尿都有六十度。我小时候曾经试着舔过镰刀,确实有一丝咸味,像一粒从汗水中凝结出来的盐。村庄人讲,一分酒一分活,胡再兴曾经是整个村庄里最出色的庄稼把式,但如今他已经衰老不堪了,酒精最后战胜了如铁的血肉之躯,死亡从他的脚趾开始向上爬,已经蔓延到了他的胸部。他只能静静地等了,等着镰刀的刀锋切过自己麻木的身体。

  早几年,刘得宽也曾是老榆树下的常客。他是个头脑灵活的人,而且十分乐观,村庄里的红白喜事都会请他来操办。但他却得了肺癌。他拒绝进城住院,而是吃了无数的偏方。有一阵子,他的病情似乎好转了,还替人操办两次婚事。可这一切只是假象,最后他的病情急剧恶化,疼痛难忍。但他毕竟是个聪明人,他偷了懒,选择了捷径,用一根麻绳提前结束了自己的痛苦。他一生都在帮别人操办婚丧嫁娶,早已见惯了生死,所以他能明智地选择了提前和村庄告别,这应该是对自己生命的尊重和爱护,因为生命没有遭受到痛苦的折磨,保持了最后的尊严。

  村庄向南,越过一大片麦田,就到了南山坡,那里是村庄的一个倒影,村庄里死去的人都会在那里重新定居,那里是整个村庄人的最后归宿。死去的人头朝着山顶,脚冲着村庄,但他们却再也走不回村庄了。他们的躯体已经被一堆黄土压实,两脚也被冰冷的墓碑定住。

  人们祖祖辈辈生活在村庄里,一个人不论走多远,最后都要给自己留出一些走回村庄的力气。每一个背井离乡的人都不知道,其实他们的腰间一直有一根橡皮筋连着村庄。终于有一天,当他们倦了、老了,再也无力在异乡站住脚的时候,这根橡皮筋就会瞬间将他拉回村庄,然后在村庄里静等着自己化成一粒尘土。

  这就是我的村庄。最初的土坯茅草房已经被岁月压塌,变成了尘土;后来建造的青砖碧瓦的房子也渐渐地老旧残破,迟早也会成为一片瓦砾。所有的村庄人都是麦子,一茬茬地割掉,一茬茬地生长,而村庄就是一片麦田。

  那些长眠在南山坡的村庄人,时刻惦念着自己的村庄,在晴朗的日子里,他们会一同醒来,又一同向村庄张望,想寻找那些跟在他们血脉之后的村庄人。但村庄里尘土浮荡,而村庄里的所有人又都弓背弯腰。村庄人都在尘土之下,谁也看不见他们的一点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