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经典散文
我在爷爷的岁月中走着。
我的脚步非常凝重。
爷爷躺在一栋阴暗潮湿的老屋当中。老屋的木板门紧闭着。门后有一方乌黑的锅灶,灶台上放着一老碗干硬发黑的红薯面窝头。屋角堆积着一些陈年的柴草,柴草下放着爷爷破烂如絮的铺盖卷。爷爷坐在铺盖卷上默默地抽着一袋旱烟,默默地想着我的事情。
那一年的那一天,爷爷刚满十八岁。窗外的老枣树上落着一只麻雀,枯燥地鸣唱着初秋的歌谣。
是的,就在那一天,爷爷突然想起了我的事情。十八岁的爷爷想有个孙子。像一颗晶莹白嫩,奶香四溢的花生仁一样躺在一窝松软的柴草之中,微微地睁着眼,瞧着他,用目光喊着他爷爷。他的小嘴半张着,没有牙,像一条干结在盆底的小鱼。孙子的旁边坐着他的儿媳。挽着髻的,脸雪白雪白的,雪白的强光使眼睛、鼻子、嘴巴都惊吓一般地退隐了。她的大红袄真红。是那件大红绸的嫁衣吧。也许不是红绸的。谁知道呢?
那是一九二0年的初秋。十八岁的爷爷想起了我。
八十年了。八十个初秋经历过怎样的故事,我不知晓。
爷爷八十年的岁月是一条深不见底的枯井,但我的目光像一根带电的针,一下子就穿透了那眼枯井。
初秋。窗外有一棵半枯的`老枣树。
窗外有一只灰死的麻雀。
窗外有一片未红的高粱地。
我的爷爷从幻想中走出来,仿佛从一方绚烂而宁静的电影画面中失足,跌落进目前的现实。灰色的柴草。门边的锅灶。灶台上的一老碗红薯面窝头。爷爷轻轻叹了一口气,把旱烟锅从嘴边移开。爷爷还是十八岁。爷爷的梦想是一只跨步太大的脚,一下子踩到我身边来了。中间所有的岁月化作爷爷缓慢迟滞的语言,在一个秋夜在我耳边涌动如潮。
一九二0年的初秋,天没有下雨。庄稼地一片干稠的面容。爷爷挑着木桶走进高粱地。爷爷想用这木桶挑起一方家业。那是爷爷的梦想。那是一座厚重坚实的石塔。爷爷是塔顶的一盏灯。塔的某一层中住着我,就像那柴禾堆中的小鸟儿一样,仰望着爷爷,并在某一年的某一天对着冥冥夜空讲述爷爷和塔的故事。
我这样做了。今晚子时,我讲到了爷爷的庄稼地。
那是一片红高粱。初秋未红的高粱。
高粱叶乱糟糟地交错着,伸展着,它们在遥远的太阳底下遍体灰尘,蓬头垢面。爷爷如同一颗太阳黑子杳无声息地消失在庄稼地中,遍地的灰尘发出了无声的轻微的颤动。
无人记得那样一个日子,除了爷爷。那个日子是一面清澈透明的镜子,照亮了这以后的无穷的混沌的岁月。所以,爷爷永远十八岁。
远处是浑茫杳远的高岗。高岗上爬满红薯秧,那些红薯秧蔫头耷脑,死蛇一般地拖在滚热烫人的岗坡上面。那道高岗就在那一天成了爷爷回忆的地平线。爷爷很难记起十八岁之前的情景。
奶奶的大红衫从那片灰扑扑的绿中显现出来,如同渐渐膨胀的气球,渐渐胀满爷爷的视线。爷爷站在高粱地中,从支离破碎的高粱叶的缝隙间看见一颗鲜红的星子在蜿蜒的小路上缓缓移动,渐成一片红云。爷爷的目光由集中到扩散,渐至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