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言说的故乡的经典散文
如果有人谈起故乡便张口赞叹:啊!多么美好的故乡!啊!多么值得骄傲的故乡!我不怀疑这种言辞的真实性,我也不否认这是用简单的文字排列出来的并不简单的虚假和做作。如果用这样的文字来概括故乡,足以说明这个人对故乡的理解是浅薄的,对故乡的感情是粗糙的,对故乡的体验是模仿的。如果说,故乡是个孩子,母亲将孩子抱在怀里,不停地说,我的孩子多乖啊!我的孩子多蛮啊!对于孩子来说,这样的母亲太令人担忧了。
一个对故乡情感很深的人,他的情感必然是五味杂陈,五彩斑斓,甚至是无法言说:叫他怎么说好,又怎么说坏呢?这是一种无法用道德来判断来界定的模模糊糊的情感——欲笑无声,欲哭无泪,欲赞无词,欲贬无语。
如果说故乡是一条河,你一辈子浸泡在那条河里,就对那条河的物理反应,甚至化学反应迟钝了;如果说故乡是一座大山,你只有走出来,才能看清山的骨骼和神经。鲁迅、沈从文是离开故乡后才写出了有关故乡的名作的;鲁迅笔下的阿Q既是“鲁镇”的,故乡的,又是全中国的、全民族的,他揭示的国民性的劣根坏点不只是故乡的,而是具有普遍性。沈从文对湘西在一唱三叹中有嘲讽也有抨击,尤其是故乡的麻木和无奈,他忍无可忍。故乡不仅仅是身体的落草之处,故乡作为一个文化符号,他是人的文化基因的一部分。人的文化浸洇首先来自故乡。
我的故乡岐山是一块古老而悲壮的土地。周王朝在这块土地上经营了四百年之久,周王朝可以剪灭商纣,也可以“划地为牢”,周文化对这块土地浸染得太久太久了。王朝更替,世事变迁,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过去了,天变了,人变了,周文化最基础的那些东西没有变,它在岐山人的血脉中一代一代的遗传。在官方文件中,在诸多的宣传材料中,在民间的口头语汇里,动不动就赞美周文化熏陶下的故乡人懂礼数、淳朴、聪明、勤劳、老实。假如有人像鲁迅一样用一支笔把厚重的文化外衣挑开,把嫉妒心强、狭隘、固执、有小聪明而无大智慧、虚伪、目关短浅、谨小慎为、鸡肚小肠……
这些词汇按在故乡人的头上,故乡人肯定会暴跳如雷的`。故乡听惯了溢美之词,故乡一直在骄傲和自豪中。故乡的哪个庄稼人不知道地里长麦子也长稗子,故乡出过伟人周文王,也出过奸佞元载。故乡的鼻孔里是不呛烟的。对于故乡的脾性我摸得很清。
我在故乡度过了不愉快的童年,苦难的少年和青年以及中年时期艰难的一部分时光。也许这是故乡对我的厚爱:苦难的生活是我成熟的营养剂。我感谢故乡,尤其感谢那些曾经使我深深地陷入了人生泥潭中的人们——这不是虚伪之词——如果没有那些经历,我是不会写出那么多那么厚重的作品的。我说过,故乡是我写作的背靠点。
仅仅用感谢不可能概括我对故乡的全部感情,我对故乡的感情是复杂的——无法言说,无法表述。
我曾经对我在故乡的朋友说,你只有抖落一身岐山文化的劣势——那种畏怯,那种不敢作为,充满小人意识的卑微,那种坐而论道,指指点点的小官吏作派,你才能摆脱文化意义上的故乡的囚禁,你才能做出点什么来。
从某种意义上说,故乡只是一个空间,一个生存环境。这个环境曾经历练过我,折磨过我,但我从未向环境屈服,我不仅适应它,而且,力图把它按住,拎住,把它拎在手里昂首阔步地向前走。我没有被打败。我的血流慢下来了,我将一天天的老去,但我的精神不曾被环境折磨。如果说,有人刻意要屈从于环境,向环境示好,或者,与环境握手言和,也许,他看似什么也得到了,其实,他是人生的失败者,他的失败在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