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泥中的马车散文

王明刚

雪泥中的马车散文

  一辆马车趴在城外的雪泥里,拉车的马儿老了。

  赶车人举起长鞭,只吆喝,不抽打,他的声音传进城中。

  在我听来,就像当年,我爸爸那样。

  ——阿卡

  献给父亲

  一

  比如面前的酒。东西各一盏,光影下,透明的玻璃盅里荡溢出熟悉的味道,一些久远年月间的故事,无比清晰地显出它的样子来,像旧电影,也像旁人口眼里的传说故事,真切,又远在,似有温度,却冰凉无觉。但并不妨碍我们的看见:我扎小辫,穿花衣,坐在你自行车的衣架上。背景是乡村阔大无边的田野,庄稼归仓后,被雪埋了的一望无际的田地。再远点,是隐约的山峰,远天,霞或者飘云。蜿蜒狭窄泥泞满迹的乡村小道,制约着你坚韧威严的父亲形象的完美展现,你无法轻松地驮着我若想象中那般坦然无拘一路朝前,缓慢的,歪斜的,偶尔停下,或者转道,田堰边,石砌的沟渠,道路总是曲折跌宕,难以预料,但总归是走着的,朝预定的方向和目标。起始毋需言明,而过程变得越来越让人难忘。许多年后,我会说起过那样一次、或者多次的行程,冰冷的风,气息,被冻红的我的鼻子,你的未被保护的手。你抿一小口盅里的酒,香浓醇厚,你也知道,不是酒的,是时光的,是那些叠加在一起的记忆分解发酵出来的。我坐在阴影中,看你阳光下熠然的华发,眼角的深纹,有些混浊的目光。眼底,湿到把整张脸都潜进阴影里。

  这样的对酌,从十六岁或者更早些时候就开始了,那时父亲跟我现在一样大。炒几盘菜,一家人坐在一起,到最后饭桌上只剩喝酒的两个人,我东你西。我们的隔阂,就在这纯色的散发着香气的液体中,慢慢地熨平了。你是我唯一的父亲,而我,是你的女儿。我所有的判逆和肆意,对世界的抗争,尖锐的呐喊,愤愤不平,自残,刻薄的指责,等等,均徐缓地被父亲斟予的酒的气息所包纳,芳香四溢,喝将下来的温暖无边,现实柔和得让人生愧和爱。这样的镜头总是被重新上演,很多很多次,让人生错觉,似我东你西,举杯同饮的格局和情形从未间断过。如果我不这样定定地、仔细地看你,我也会觉得时光停驻得如何恰当,会感念,父亲的形象是如何让人生无限度的自豪。而我,如何能哄骗你,哄骗我的心。目光里,我年轻高大的父亲,在一回回的对酌里,渐渐地老到七十岁。他的白发,一日多似一日,他的脊背,渐渐弯曲,在夜里,他像祖母那样,因关节的缘故,会被疼醒过来。我跟他站在一起,跟他对坐在一处,会觉得他越来越矮小、苍老,不变的,是我们的位置、习惯,坐在对面,坐在阳光或者灯影下,沉默地将面前的酒盏腾空。身后的影子越来越长,越来越大,越来越沉。岁月在流转,浑然无觉的,是我们身后时间打马而过的洒然无羁。

  你的酒量越来越小,像在回应,也像是附和,我的酒量也越来越小。有时,妈妈只给一盅。我们的量,也剩下这一盅。一盅,从饭起到饭止,已经很是满足了。这样满足的感觉,依旧不是酒给的,是温情给的,是世间独特的亲人之间的毫无间隙和猜忌的信任给的,是这共有的光阴中滋生出来的关爱给的。一生,也不过喝完一盅酒的时间。我很幸运,占据了你生命中大部分时间段。虽然很清楚你的遗憾,而这遗憾在很长时间里也成为我的。就像你身体里的痛,你行走的'姿势,你的口气,你的倔强,你的坚韧,都将成为我的。有一天,我会长成你的样子,跟你一样老,跟你一样希望能喝一盅酒,沉默而缓慢地抿完它,像,过了一生。

  二

  比如树。你喜欢贴着树行走,在街道上,笔直的、拐弯的,但却是整齐的,恰行军的部队,它们在原地踏步,你却要走完它们。于树,你自有一种无法割舍的亲近,像跟我,跟妹妹,或者我的后代。在遥远的东北,起初的工作时光中,你定未料见,会用一生时间来跟树木纠缠在一起。那时,你是为逃生,抑或养家,而寻来的一份不得不做的工作,如果,在茫茫白雪之地,遇见采矿场,农场或者其他工厂,你便无法与树木相逢,更不会把它们当作今生的职业来捍卫和热爱。人生奇遇,总是这般教人慨叹。因为遇见,命运自会被偏委成另外的样子,所谓绝处逢生,柳暗花明,亦不过如此。

  年纪轻时,我也有一次遇见,却无你般幸运。如今思忖,想来也非命运无情,实是无缘。我亦热爱,努力,争取,终是错肩。但远非命运的亏待,不过自我的力薄与矫情,犹疑与妥协。我若亦有你当年的毅力和坚持,怕也不能轻易走开。而我终将成为父亲的负担,压力,或者你成为给予我道路和车辆的人。如果你不给予呢?我会如何?也会活下来,做其他工作,爱或者不爱,人总无法左右生活的继续。

  森林,草木,绿色,和一切因之而生发的事件,成为父亲和我一生的职业。我无法成为父亲愿望里的男孩,在尘世里撑门立户,传宗接代,也无法继承你的经验,懂得树木本质里的意义,但我靠近的姿势,和因之而做出的些许成绩,足令父亲欣慰。

  你喜欢看我给树拍的那些照片,姿容各异,稀疏不等,分布在村庄和山地上的,品种不一,树龄不同的树木,都成为父亲间接的喜悦,你有时会告诉我,哪棵树有怎样的缺陷,生了怎样的病害,立地受到怎样的限制,或者曾被伤害。这就使我发生错觉,每次给树拍照,感觉眼睛后面,会有另一双眼睛,我不过镜头跟另一双眼睛之间的支架、连接线,而他们的交流,才是最精准和角度最完美的交流。后来我的照片被选在森林网首页,很多人都说如何如何的好,我知道,这不是我,而是父亲给予我的一种对森林树木的天然的懂得,和对人世的垂怜。

  如今我们把那件事当作从未发生过。父亲也是。那年夏天的事,那条虚假的新闻导致的所有的故事,和因之牵扯出来的更多上纲上线的罪状,都成为年月里的沉渍,你用干净的湿毛巾,擦擦它,也不过被滋润片刻而已。一个月,你便老了。一生所热爱和为之操劳的事情,成为一种负担,成为压老你的机器。曾多次跟父亲谈过上访的事,都回绝了。说事实总会澄清,不过时间问题。时间漫长,让人窒息,恨不能找个尖利的工具,刺穿时间外套,让它破了,损了,碎了,流下悔恨的泪来。

  有人是流下悔恨的泪来,被良心的针刺穿了他。我要摆宴,你说,不要把高兴建立在别人难过的基础上。而你蒙受冤过的时候,难道那些宴席有过间断?或者,如今站在审判席上的人,曾为他的过失愧疚过?都是成为旁人的事,过去的事,无关紧要的事了。我的遗憾,是在最后的几年里,父亲未能好好的如愿,你跟你的事业,无法绝断,连标点符号都模糊不堪。只有延续下来的闲活,跟无数的树们,在春天,或秋天里再相遇。晴空万丈,红尘深陷,你跟它们只说一些莫名的、远人间是非的话,或用浑浊的目光温柔地交流,而无关年龄和工龄,甚至报酬和获取。

  三

  比如篮球。很小的年月,在乡下,跟祖母住在一起。祖母棕红的木头相框里,父亲的照片是最多的。有在天安门前拿了语录本的微笑;有在林区测量仪器下的凝视,身后是白雪皑皑的大地,铅色天空;而更多的,是跟篮球队的人的合影。我的父亲,矫健的、壮实的、年轻的身躯,在很多同样年轻壮实矫健的同龄人中间,成为我向人炫耀和张扬的资本。或许,无法跟你见面,被人欺负,当着你的面羞怯地藏躲到门后面,但我依然会在家以外的地方,街上,小巷里,被阳光晒热的石头上,随时停顿下来的游戏中,以一种无比自豪的口吻说起你。就若祖母提起你,提起这世间唯一的你时,那种突然现出的神采,使整个人都变得高大庄严,令人生羡。那时年月,你是我跟祖母心中最完美的人。

  如果不是年老的父亲每天把电视调到体育频道上,我怕是永远也无法忆起父亲曾那么那么地喜欢奔跑过。嘘,让我想想。想想。对,那年,在我上了班以后的几年里,简陋的球场上,我是见过父亲潇洒地将球接过来,投进篮里的样子,那时我坐在台阶上,秋天的荒草,茂盛无遮,整个台阶,都被夯到草里,草里有蚂蚁,偶尔会有一只蛾子,我手里拿着书,似看非看,只用眼角的余光扫过球场,不懂得,那个投篮的人,叫中锋,是一个球队的中心人物。夕阳跌到山的另一边去了,树木成为黑黢黢的影子,山鸡在蒙昧的光里叫,有狼在远处低声地吼,我书里的字渐渐模糊,而球场上,浑身热汗的父亲却奔跑的那么有力,那么肆意,全不似过了不惑的人。

  那时我就有了海鸥120,可是,我居然从未给你照过一张相,更莫说在球场上。我的镜头里,是黑白的花草,树木,甚至天上的云和水库里的水,我给村里刚学步的小孩照,洗出来放大,配幼稚的诗在后面,然后给你看,浪漫得自私。而你总是说好。此刻,我闭上眼,那个时候的父亲,比七十岁的现在的父亲,不知道要年轻活力多少,可是,我只能闭上眼去看,而无法翻拣出一张小小的纪念照,告诉你,说我是爱你的。

  订了晚报给你,每次看到你掀到体育版,床上躺着的你,右腿压着左腿的样子,心便痛起来。若我没有这么急迫地赶到中年,你也不会被追到老年的境地里去,可是,时光又不肯通融半分,更莫说停下来歇歇。母亲总感叹,说日子就此停住,该多好。也只能想想,说说,日子照样是黑了,又明了,一天天的,我们便都老了。有次你说,梦到打篮球了,打到一半腿就抽筋了,就醒了。我知道你醒了。人生大梦总是要醒的。腿又开始疼起来,下楼的时候你需要侧着身子,一条腿一条腿地轮换着往下倒。还好是二楼。你每次都说。好象你尚年轻,不过是楼高了几层。篮球成了你的梦,成了你再不碰触却无法遗忘的梦。抑或非梦。就像我现在觉得年轻是场梦一样。其实不然。年轻是一个过程,是组成梦的一部分而已。它不能替代生命中更多的东西。七十年光阴,想想,好漫长。可是,看到你,却嫌短暂。在那个遥远的村庄里,我跟祖母心中最完美的人,已经是白发苍苍的老人,我住在秋天深处的祖母,她会怎么想?我很想回到小时候,重新过过这四十多年,你又笑话我了。嗯,我想说的是,亲爱的父亲,如果回到过去,我会好好地享受你予我的,独特的,毫无保留的,关切和爱。我会适时说出我的感激,敬爱。如果还能,看到你在球场上洒脱优美的跑姿,我会按下快门。岁月无痕,但总有些东西能辅助我们。

  春夜里,悄悄下了一场大雪,你在早晨出去,摔了一跤便回来了,说路太滑,雪泥太厚,孩子们走路是一定要担心的。我看看你的手和衣服,完好的样子让人松了口气。母亲翻出一些老照片来。一家人争抢着看,一帧帧的点滴过去,被串联成一回回连续的往事。有欷嘘,惊诧,但绝无哀叹和惋惜。时间的沉默和从不间断向前,让人更正视和习惯着它存在的合理性和必然性。那张唯一的照片,又被拿出来,照片上,我被你抱在怀里。春天了,你在温暖的阳光里笑。我把它捂在胸口,若照片里我被你捂在胸口那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