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三暑期在外地实习,中途因事返校,要逗留几日。
乍回校园,春光如海,看什么都舒坦。走在熟悉的街道,偶尔有目光落在身上,也会化作学长的光芒。无事时,躲在图书馆一隅,吹着空调翻翻书;饿了就要踌躇,忖度着去哪个食堂,拿定主意就顺着香味飘过去。望着橱窗里肉体横陈,饱受实习食堂摧残的胃,要绽出花来;两眼也冒出精光,恨不能每道菜都要染指。饱食后,买杯冰镇酸梅汤,边喝着边在林荫路上走走。夜晚时分,肚子不饿,也要慰藉一下灵魂。出了北门,烟火气氤氲了一条街,灯光璀璨。要一盒灌汤小笼包,蘸着辣酱和姜醋;小碗鸡汤馄饨,缀一颗绛红的卤蛋;大杯红豆酒酿,堆着弹牙的小丸子,熨帖极了。夜晚熄了灯,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很难不发出感喟:还是学校好啊!只是千万般好也难预料,恼人的恶魔,已经蛰伏在我梦的边缘。
第一夜。夜已过半,酣睡声在逐渐安静下来的走廊里,悠悠荡荡。阳台外传来湖底的蛙鸣,一声一声,敲着窗棂。暮夜沉浸了我的枕头,我也倦了,合上双眼要去做梦。就在半梦半醒间,突然一声犬吠,自楼下攀上了我的阳台,将我惊醒。谁人的狗,这般聒噪?却也没当作事,再次睡去。就在半梦半醒间,狗叫声又蹿上来,将我惊醒。我要镇定,不过是一只调皮的小狗而已,由它去,难道还会吵醒我三次吗?翻转身子,再次睡去。就在半梦半醒间,狗叫声又将我惊醒。没事,我还是要镇定,但我不能再睡了,我要平静一下。我微笑着,戴上耳机,听听音乐。哦,美妙的音乐让这个世界安静了,过了好一会,也没听见狗叫,或许它睡着了吧。我小心翼翼地摘下耳机,摆好姿势,再次睡去。就在半梦半醒间,狗叫声又箭一般射进我的'耳朵。如此反复数次,直惊得我头皮发麻,心头颤动。狗每次仅叫一声,却拉长十数秒,叫声歇止,回声兀自在两幢楼之间回荡,不绝如缕。我抖抖嗖嗖地离开被窝,靠着阳台往下看,在玉兰树的月影下,一只小黄狗,正卧在石阶旁。虽然看不清朗它的面目,想来必是个可憎的小狗。从身形上看,不是楼下宿管养的那几只,该是个流浪狗吧。唉,真是怕了这个可怜的狗,权且忍一夜,等明个它走了,就好了。这时候已经凌晨三点多,无论如何,不能再听见狗叫,否则真就榱栋崩折、天下大乱了。回到被窝,戴上耳塞,蒙上毯子,总算挨了一夜——睁着眼。
第二夜。心下一直惴惴,唯恐那声狗叫再撕裂我的灵魂。拖着摇摇晃晃的躯壳,往楼下看,小狗还在,像个定时炸弹。心里叨唠着,别再叫了,希望昨夜只是个意外,比如有野猫集会、有耗子搬家……今夜安安静静地歇歇吧。我蜷在床上,像个狗一样,用力地睡觉。就在半梦半醒间,一声凄厉的嚎啸破风而来,狗,狗叫……我悚然惊起,浑身抽搐。演出开始了,又是个奇妙的夜晚。不断睡着,不断惊醒,狗叫总在我行将睡着之际响起。趴在床上,像趴在断头台,每惊醒一次,就有生锈的钝刀砸在脑壳上。辗转反侧,辗转反侧,这是我的宿命吗?不行,我眼里容不得沙子,更容不得彻夜嚎叫的狗,我要举报!向谁举报?楼下宿管。明天去质问他们,是不是你们的狗?是你们的狗,就要把它管好;不是你们的狗,还要把它管好,不知道两幢上千个祖国的花朵都被它折磨得发疯吗(实际上室友睡得比猪都沉)?他们会管吗?怎么管?让大爷半夜起来赶狗?不成;教务处网站有处长信箱,可以写信投诉,教务处会怎么管?向上级反映?还是发一篇关于《关于J1J2栋宿舍狗叫扰民的通知》的通知?可管人的教务处管狗吗?不成;该向后勤举报,后勤会管吗?怎么管?这些机构的办事效率有口皆…皆悲,就算立时开始管了,成立一支打狗队,全面处理流浪狗——铁夹子夹头,狼筅往肚子上捅……罢了,明天和宿管商量商量吧。心里这样盘算着,楼下狗叫声未尝断绝,或者说连绵不绝。我踱到阳台上,恶狠狠地瞪着小狗,它半点回应都没有,反而抖擞精神长啸一声。我怒火中烧,四下踅摸,瞧见阳台上放着一只碗,是我用来养小鱼的,鱼让鸟吃了。我抓起碗便要扔,不成,把狗砸伤了不好。正好路边有个宣传板,举起碗扔了过去,正中板上,一声巨响。黄狗受到惊吓,哀嚎着往远处跑,消失在路灯光晕外。我得意极了,终于找到治它的办法。回到床上美美地躺下,半天过去也没听到狗叫,看来今夜是听不到狗叫了。但也不消睡,天快亮了。明天不用找宿管,自己的事就要自己解决——可我就一只碗啊。
第三夜。终于熬到了夜晚,看着阳台上摆成一排的水瓶,忻忻得意。小黄狗,瞅见了吗?水瓶全都灌满了水,砸在地上水花迸射,不溅你满身水,也吓你个肝颤,我怕过你吗?顺着阳台往下看,石阶旁的树影依旧,却不见黄狗。没来?或许还在路上吧,再等等。躺在床上,满心想着小黄狗,等着它来,等着它叫。走廊里又传来鼾声,无论什么时候,总有人沉沉地睡着。我不时走到阳台向下看,又把目光穿过花枝、竹林寻觅它,始终不见它羸弱的身影。是昨天被我吓坏了?不会,白天还见它委在花根旁,精神抖擞地对我磨牙呢;是看见水瓶知趣地离开了?不会,它要能看懂这个,该找它拜上一拜。狗啊狗,快点来。我躺在床上等狗来,站在阳台等狗来,来来回回,回回来来。正彷徨无计,狗来了。摆着尾巴,一步三拽,走到往日栖身的地方,坐了下来——像迟到的副县长——它昂起头,耷着眼皮各处瞥几眼,同时鼻翼翕张,四外嗅嗅,卧了下去。好狗子,真敢来。叫吧,放声大叫吧,叫破喉咙也逃不过从天而降的水瓶,这是你的宿命啊。我按抑不住躁动的心,手指不断摇晃,只要听见声音,瞬间就会伸向水瓶。但看它的样子,好像没有嚎叫的打算,枕着尾巴睡着了。会叫的,安慰着自己。我躺回床上,支楞着耳朵,凝神细听,生怕错过动人的嚎叫。夜过半了,仍不见狗叫;又过许久,它没叫;再过许久,室友都开始磨牙了,它竟然还没叫。要忍耐,要忍耐。我把眼睛瞪得铜铃一般,红血丝在眼上爬出狗的轮廓,狗却睡得香甜。走廊的鼾声渐起渐落,我眼前涌起了幻象,一道光,光里有一扇门,门里有一个人,和一只狗。狗打起了禅机:“不生生不可说,生生亦不可说,生不生亦不可说,不生不生亦不可说,生亦不可说,不生亦不可说”,人说:“汪”。我把头摇开,不行,不说也得说。翻滚下床,抄起水瓶,甩了过去。水瓶即将脱手,却不自知地被我攥住,在电光石火间,如同受了当头棒喝,于虚空中望见自己执迷不悟的脸。唉,罢了。回到床上,不再去想狗叫的事。躺了半个时辰不得入梦,拿眼睛瞥阳台上的水瓶,对面楼上灯光透过来,在地面印下一排斑斓——又是一夜未眠。
实习还有一周才结束,翌日又昏昏地赶去实习的城市,水瓶仍摆在阳台。如今毕业了,竟到了当初实习的单位工作。
我怀念那只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