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沅君散文《清音》
【作者简介】冯沅君(1900-1974年),河南南阳唐河人,现代著名女作家,中国古典文学史家,大学一级教授。原名冯恭兰,改名淑兰,字德馥,笔名淦女士、沅君、易安、大琦、吴仪等。自幼学习四书五经、古典文学及诗词,与著名哲学家冯友兰和地质学家冯景兰为同胞兄妹,丈夫是著名学者陆侃如。先后在金陵女子大学、复旦大学、中山大学、武汉大学、山东大学任教。曾任山东大学副校长。
十时改乘正太车西行,雨益大,雾益厚。凭窗望去,只见远山近村都隐入虚无飘渺的境界,依稀古代神话中所说的阆苑蓬岛。这种迷离惝恍的景物,在自然的美中最称蕴藉,较之天朗气清时所见者,格外美妙。沿道多植杨柳,长条婆娑,把它们上面的水珠送到我们的襟袖间,顿添了无限凉意。车上烟囱所喷的烟气缭绕于道侧林木间,云雾似的把它们上下隔绝;行人到此,也自疑置身云端,学古列子御风而行。行愈西,山愈深,两崖土石皆作赭色,至娘子关附近始作青色。在这些岩崖上,多有碧藤绿萝、野花、小草来点缀,甚至倒垂下来,宛如峰峦的流苏。由石家庄到太原,因必横贯太行山脉,故铁道率随山旋转;有时车行两悬崖间,石树掩蔽,不见日影;有时蛇行绝壁侧,旁临深壑。壑中溪流泠泠成韵,绝壁则拔地参天,使人望而生畏。娘子关附近,风物尤奇妙。山势既较他处峻险,溪水亦异常曲折澄澈。崖岩绿树倒垂,掩映溪面,水光树色,幻成一片碧琉璃。其遇乱石阻迸时,即变为急湍,浪花怒溅,如冰凿雪积。农人就急湍作水打磨,茅亭翼然临水上,亦饶致趣。或有三五行人,骑驴乱流而渡,水鸟即骞然掠波飞去。……
到孝感时,天忽下雨了,但这阵微雨却使自然的美增色不少。我爱雨,赞美雨。我以为无论什么景物,在太阳的强烈的光线下,总有几分太清晰,太现实,给我们的视觉的刺激太强;这种过分的刺激,只能使人由疲倦而厌恶;只有阴雨时或晚间,一切景物的色调都暗淡了,甚或轮廓也迷离了,我们的心弦便也因之弛缓下去。在此外静内闲的境地,我们可以微微的喜悦,轻轻的惆怅,悠然,怡然,物我都冥合了,都诗化了。简单地说,日光下的景物是散文的,只能使我们兴奋;雨中月下的景是诗的,它能使我们遐想、幽思。转就实际说罢,你看那些田间的农人们,他们都披着蓑衣;戴雨帽,伛偻着插秧或薅草;这样奇怪的雨帽,连他们的头和身子都遮着了。他们的目前憧憬着来日的千仓万箱的收获,哪顾及现在的斜风细雨。他们对于职务这样的忍耐,他们的态度这样的闲暇,他们的生活这样的和真美的自然接近,这样的诚朴的静美,岂是纸迷金醉的都市人所能领略其万一。
潇潇梅雨,滔滔浊流,我们携着半湿的行李由汉口渡江到武昌去。汉口的洋楼,武昌的城堞,汉阳的烟树,四望都是迷离,迷离;自身所切实感到的,只有颠簸不已的舟儿,入舱扑人的风雨,船首船尾,前仆后继,与天相接的波涛。这是江心呀!危险而雄壮的江心!
我在个旅馆里养病。旅馆作病院听来未免离奇,但就实际上论,这个所在确可以养病。它的后面有座小花园,据说是当代某诗人所建造的。园内有方的鱼池,有面面玲珑的水榭,有矮松或冬青之类夹植在小道边,有矮树所围成的圃内,有太湖石,有芭蕉、玫瑰等。园的四周除一面是墙外,余皆精雅的小斋、轩敞的大厅和水榭。我住的.房子是坐东向西的小斋。房内粗粗有几样家具。窗外的席棚,可遮蔽回光返照的太阳。由窗南望可见水榭的背面,北望可见隔墙的柳树,西望便是大厅。这些榭和斋虽未必全是空的,但这些住客似都深居简出,纵然有时望见对面廊下的客人,也因为院子太寥廓之故,觉得他们如在天末,是和我不相干的。在这里,嘈杂的市声固然难听到,就是旅馆前部唱戏声、拉弦子声、呼唤茶房声,……似也震动不破这园内的寂静的场面。这种地僻境幽、窗明几净的所在,固然宜于养病,但同时它也擅于酝酿寂寞。我一个人静静的坐一刻,昏昏的睡一刻,看着成盘的香一圈一圈的烧成了灰,窗上的日影渐渐由斜而正,由正而斜,还不看见一个相识的面孔,听不见一声熟悉的语言。这个沉没在寂寞的海中的我,早将平日厌恶喧哗的性儿消磨净尽,渴望着朋友们来探问;我不要挚友,不要成群的来,不要他多说话,只要个相识的人的一颦一笑。
“春水碧于天”,“一池春水碧于罗”,江南的水本自可爱,但西湖的水又似与江南他水不同。她的颜色是那样绿,绿而有光泽;她的波面是那样平静,逶逶迤迤,说不尽的温柔闲适。她仿佛是位大家闺秀,虽有些不遂心,也不对人使脾气,不过眉黛轻颦而已,而这种轻颦的姿态,却能增进她的温柔。啊,“春慵恰似春塘水,一片縠纹愁,融融泄泄,东风无力,欲绉还休”。这种细腻风光的妙语,虽非为西湖而写,却写出西湖的灵魂了。
到葛岭时,天已黄昏了,暗中攀登,勉强走到抱扑庐前。他人到葛岭观日出,我们却在此观灯火中的杭州。西湖诸山林木甚为繁盛,葛岭的树尤多。黄昏中由树叶隙里远望灯火辉煌的彼岸,一灯如一明珠;这些明珠缀成的有璎珞,有游龙,有宝塔……
饭后放舟湖中,到平湖秋月去。是时月刚从东方升起,尚未到中天,清辉斜射湖面,漾成一道金光,涟漪微动,金光也因之忽聚忽散。平湖秋月只是湖中一个小岛,岛上几椽小楼,破敝得仅蔽风雨。若白昼来游,恐怕人人都要望望然而去了。可是清夜来此玩月,确不愧为西湖名胜之一。月夜原是神秘的,幽静的,凄清的,所以与其在歌吹喧阗、灯光辉煌的地方玩月,无宁在寂寥无人、幽暗阒静的所在。幽暗可以衬出月色皎洁,阒静可使观者的精神舒缓,与月冥合。平湖秋月的妙处,便是树多。树多即可增进幽暗。换句话说,就是此地能造成分外皎洁的月色。试想在这黑洞洞、四面又都是烟波渺茫的地方,望着水似的长空嵌着一轮明月,怎能不感到月色分外晶莹,水天分外寥廓?我们大家或坐在树下促膝谈心,或坐在船上叩舷高歌,或独立小石桥上对月凝思。“年年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忽然有人凄然的念着,其声清切,如出金石,林木的枝柯似都为之颤动了。由平湖秋月登舟,过锦带桥,到断桥泊着。我们都到桥上步月。此时月已到中天,湖面的万道金光,竟变成一点明珠。回望葛岭、南屏诸山,只能于烟波深处得仿佛。整个西湖都浸在月华中了。
在如矢如砥的马路旁,耸立着枝叶茂密的树木,在枝叶茂密的树木中,透出星般的灯光。望去,纵月向前望去,路愈远愈窄,树愈远愈密,天愈远愈低;路、树、天的尽处、毗连处,渲染着一抹暮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