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捧雪散文随笔

黄飞

一捧雪散文随笔

  开篇不谈红楼梦,读尽诗书也惘然!

  雪夜读奇书,读的就是红楼梦。

  始终是一种怪癖,如同品绍兴黄酒必要以茴香豆相佐方不致辜负口欲,读红楼梦也须以风雪相伴方得更助凄凉!

  择一风雪之夜,于方寸斗室之中,就一青荧小灯,窗外玉龙飞甲战至正酣,及至夜半,推开轩窗,不期然夜雪初霁,朗朗乾坤之下一轮明月湛然,清绝千里。

  月光如雪,透过窗棂映在书案之上那页摊开的卷上,诸字模糊,只依稀一个梦字,

  好不凄清冷寂!

  总觉得红楼梦这部书是属于冬天的,属于那一捧雪,

  到了最后的最后,一切都难以为继之时,最终来收场的便是那一场弥天大雪,

  一场大梦恍然,一幕曲终人散,雪地上只空余飞鸿爪印。

  有多少梦就由多少雪来埋葬,红楼梦不但写尽了梦也写尽了雪,

  这第一场初雪飘落于第八回,这一回的回目叫作“比通灵金莺微露意,探宝钗黛玉半含酸,”

  这一回就标志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的薛宝钗的正式出场。

  宝钗与雪端的是有缘,不但系出丰年好大雪的薛家,而且生的肌骨莹润,竟是雪堆出来的,身居如雪洞般素简的蘅芜苑,连同她服用的冷香丸,可遇难求,高不可攀,

  她的整个人亦如这荏苒白雪,任是无情也动人,

  她最后的遭际玉带林中挂,金钗雪里埋,空对着山中高土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

  她是端方大度矜持而高贵的,很少见她失态,唯一的一次发怒是宝玉取笑她肌肤微丰形似杨妃,尤其还是在黛玉面前,那是她无法容忍的,她登时怒了,罕见的一次失态,

  偶有的小儿女情态出现在羞笼红麝串那一回,那一番娇羞默默一改素日的端方,竟也大有媚态,试想宝玉对袭人尚能动情,面对这样的宝钗又怎会不心生爱慕?

  宝玉几乎都要爱上她了,只差一步,然二人终是缘悭一面,擦肩而过,形同陌路。

  二人之间的对立乃是人格上的对立,那是不可调和的矛盾,纵使你有着令人钦羡的雪肤玉貌,有着众口美誉的停机之德,到头来也只落得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

  宝钗的可悲与他人不同,宝钗从一开始就放弃了自己,她是主动选择与这个社会达成妥协,自觉自愿地接受这个社会的束缚,心甘情愿为自己编织了一顶牢笼,所以说宝钗之悲比他人犹甚。

  那灵光乍现的`峥嵘一怒与绝世娇羞才让我们恍然大悟,必竟她也只不过是十几岁的青春年少,豆蔻梢头的二八年华,何以老成至此,何以克己至此,何以就此失了少女的烂漫本心。

  很多年后我依然会忆起那个在花丛中翩跹扑蝶的惊鸿身影。

  伴随着宝钗的出场,金玉良缘之说也随之正式浮出水面,作为木石姻缘的对立面终于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此后围绕这两大利益集团,这种暗流涌动的争夺将会贯穿全书,且愈演愈烈。

  这是黛钗作为群钗之首机锋巧辩,小试牛刀的首次约战,这也是三人之间生出的第一场嫌隙芥蒂,这种局面直到金兰契互剖金兰语,钗黛合一方才告一段落。

  三人宴罢宝黛二人乘着细雪同回怡红院,其后引发的枫露茶事件颇让人玩味,

  这是宝玉绝少的一次发飙,这就揭示了人性之复杂,宝玉不但具有温柔缱绻,怜香惜玉的一面,也同样具有骄纵纨绔的一面,曹雪芹这么写是真实可信的,

  看似一个不经意的小插曲其实是草蛇灰线,伏蜒千里。到了八十回以后贾府遭祸,宝玉身陷囹圄难以为继,彼时袭人已嫁作蒋玉菡为妻,睛雯也早在七十七回就已撒手仙去作了芙蓉花神,当此危难之际茜雪得以再次出场行侠义之举,与小红合力施援救宝玉于危时。

  人性的光辉在这一刻闪现,每个人都只不过是一粒微尘,被命运的漩涡搅动,不知下一步会飘向何方,也许一个微小的举动便可成全你,也可以毁灭你,

  茜雪仅有的两次出场意义非凡。

  名字里带有雪字的还有一个雪雁,不知雪雁结局如何,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在这样的一场大劫难面前鲜少人能够独善其身,全身而退,或许回苏州老家了也未可知。

  这两个人一个跟黛玉息息相关,一个则是宝玉的故人。

  第二场雪是一场无边大雪,这一场盛大而极致的雪下在第五十回:“芦雪庵争联即景诗,暖香坞雅制春灯谜”。

  这是红楼女儿们的最齐整的一次亮相,集齐了各色人等,是四大家族引以为荣,视作固若金汤的摩天大厦倾覆前的最后的一次集体的狂欢,那样一个冰雪琉璃,红梅映雪是整部红楼里最美的场景,青女素娥俱耐寒,月里霜中斗婵娟。

  这一回的场景在芦雪庵、栊翠庵与惜春作画的暖香坞之间来回转换,这样的场景转换颇耐人寻味,似有某种隐喻,一切事物如果过于盛大与极致总会隐约有一种不祥之感,

  大盛之后必是大空!

  无论是芦雪庵联诗还是宝玉的那两首红梅诗都充满玄机,似有所指,且先看宝玉的这两首红梅诗:

  “寒风吹雪雪朦胧,朦胧影中一点红,傲骨嶙峋应犹在,笑看百花枝头空。”

  “入世冷挑红雪去,离尘香割紫云来。槎枒谁惜诗肩瘦,衣上犹沾佛院苔”。

  这两首诗固然有慕高怀远的一番雅意在里面,但其实宝玉早在二十二回初闻“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这首偈语时就已经悟了,其后宝玉的内心深处一直是不自觉地在遵从与聆听这一召唤,所以说宝玉最后时刻的芒鞋破钵,风雪夜奔绝不是偶然与孤立的,应该说这是宝玉在自觉自省状态下选择的一条路。

  再来看这场著名的芦雪庵联诗:

  第一句是凤姐的“一夜北风紧”,接下来的是李纨的两句“开门雪尚飘,入泥怜洁白”,香菱的两句“匝地怕琼瑶,有意荣枯草”

  前几句已经营造出一种莫名的无绪伤感氛围,尤其是凤姐的首句“一夜北风紧”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整个贾府在一片歌舞升平的背后实则危机四伏,之后虽经历了敏探春兴利除宿憋仍挡不住祸谗奸抄检大观园,祸起于萧墙之内破败已露出峥嵘,大势已去,倾覆已是必然。

  此后便是三春过后诸芳尽,各自需寻各自门,满目繁华风流云散。

  “一夜北风紧”可谓一语成谶!

  故事的后半段引出了晴雯补裘,我以为这段描写也是极富有象征意义的,晴雯纵有织女之功也无法补救这么一袭已现出溃败的牵系整个四大家族荣辱命运的生命之袍。

  很多年以后我依旧在痴想,妙玉采自梅花之雪烹制的那道茶究竟是何等滋味?

  是清冽甘醇还是苦涩难当,抑或是无味至纯。

  很多年以后我依然在猜测,宝玉丢失的那块玉是否就掩埋在雪中,

  所有的问诘在那场弥天大雪到来之际都已不再重要了,它盛大的如同一场谎言,一场童稚。

  凤姐在这场大雪中完成了对自己的自我救赎,浩荡白雪中她用一领残席了却了一生,曾经,她是那样一只光彩夺目的凤凰,却偏偏来自于末世。

  也是在那个风雪之夜,巧姐得救于烟花柳巷,刘姥姥这样一个微末之人,只因她当日一次不经意的善为,使巧姐得以逃出生天,也成为留存在人世间的最后一点微薄的希翼。

  再也无所挂碍了!

  对于宝玉来说,所有的前尘旧梦皆已随风散去,本就是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的一枚无用顽石,何不就此归去!

  这是一场隆盛的归!

  在那样一个风雪之夜,那样一个广绝烟尘的冰雪玲珑世界,那一抹狸红成为天地之间唯一的耀目,

  我分明听到有人踏歌而行,归去来兮……

  好一场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