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踏泉水散文
十年前的一个冬天。一大早,天还没亮,被小灵通铃声惊醒。是妻弟的声音,妻子的老外公不行了,要我们立即去河西老家。
等安顿了手头的琐事,紧赶慢赶,到老家已是太阳西斜。不少人在妻舅家,围在九十三岁的老人炕前。七嘴八舌中,听出是老外公这两天一直念叨要吃一种东西,大家几番侧耳细听都无法听明白。
“看样子在盼着什么,等他儿子回来再说吧。”大家说。
“不能等啊。”六十岁的岳母说,“也许老人要吃的东西我们就有,想办法问吧,不然等兄弟回来,再给老人找寻,怕来不及了。”
大家一想老人的儿子虽出门在外,但已被电话告知,正在回来的路上,估计今晚不到,明早必到,都沉默了一会,再几番询问,支起耳朵细听,还是听不明白。
“我再试试看!”这是村里九十岁的寿老太的声音。寿老太和老外公虽不是老夫妻,但从小在一个村子长大。寿老太嫁给本村人家,是和老外公一起在岁月的长河中慢慢变老的。
躺在炕上的老外公,想拉寿老太的手,伸手却抬不起来,寿老太握着老外公干瘦的手,俯下身去,轻声问他想吃什么。
老外公微睁双眼,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但终究还是含糊不清喃喃地说了。
寿老太皱眉舒开,要他再说一遍,然后笑了,抬起头来对众人说:“他要喝马踏泉的水。”
众人一听,松下气来。
河西老家,许多老人在病重时,念叨要喝马踏泉的水。
在寿老太一代,马踏泉的水是天下最好的水。
马踏泉在老家县城北门外校场山北脚下,相传是杨满堂率兵征西时,行军至老家县城,军士得了瘟疫蔓延,军医和地方乡医束手无策,杨满堂心中烦躁,策马到城外驱烦解闷,至校场山北脚下,坐骑忽长啸扬蹄,蹄落处踏出一窟窿,冒出水来。杨满堂正心烦口燥,掬水而喝,竟清洌无比,直润心肺。随从喝了,齐说这水非平常之水,喝了让人气爽神清,周身通泰。命人赶快取水返营,军士们喝后,瘟疫竟慢慢不治而愈。
这个传说父亲生前也给我讲过。现在的马踏泉被石条围砌起来,筑有古式凉亭,镶嵌一个石刻龙头,清澈的泉水日夜不停地从龙口流出,泉里有游人丟进的无数硬币,在幽深的泉底泛着青光。
马踏泉名飞河西,它的传说延续至今。
几个小时后,村里有人从马踏泉取水而回。
一个褪了色的军用水壶,铁盖拧开,也不倒在杯子里,直接凑上了老外公的嘴。
老外公喝了两口,便摇头,不想再喝。寿老太把那水壶放在一边,也不再说话。我当时不明白,是老外公不想喝了?还是他觉得那不是真正的马踏泉水?
当天晚上,天快亮时,老外公在他的儿子刚进门时,去世了。
老外公的儿子,我妻子的舅舅跨进门来,扑到老外公的身前,发起怔来。他从众人的口中,听出来老父亲临走时竟念叨的'是马踏泉的水,而不是他,或者其它。他心中可能五味杂陈吧。
“大侄子啊。”寿老太抹着老眼边的浊泪说,“你爹念叨那泉水,也是在念叨你啊,他是把你当泉水思念呀,你也快老了,慢慢你会明白的。”
老外公的儿子边抽搐边点头。
这事早就遗忘,今年到老家四月八庙会闲逛,游转到马踏泉前,才如沉屑泛起,突然在脑中闪出。
上几代河西老家的普通百姓对于一些传说深信不疑,这种充满美好向往的传说,看似经不起严格考证,却直接渗透到生活底层,甚至渗透到生命底层。一想老外公一辈子生活在河西老家,生命中最后念叨的居然是几口有传说的泉水,民间传说的深义,真让人惊叹!
我伫立在马踏泉边,想老外公平时可能喝过马踏泉的水,也相信他第一次喝那富含矿物质的泉水时,一定有一种舒鼻通喉,直贯心田的畅快,这种畅快和美丽的传说陪伴他一生,以至于成为他一种遗嘱般的思念。
思念中的一切都比事实更加美好。即将离世的老外公其实一直在思念中挣扎,因此他对于那壶好不容易来到嘴边的泉水,第一口亲切,第二口失望,第三口摇头。他终于没有了牵挂,撒手尘寰,也终于丢掉了对马踏泉水的思念,挣脱了这个世界。
老外公以生命的结束,完成了一场存留心底的美好传说延续下去的交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