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思》
宋·李觏
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
已恨碧山相阻隔,碧山还被暮云遮。
【赏析】
因眼前风物勾起乡思是游子的常情,基于这种生活体验,借一景一物来发抒乡思乡愁的诗作在古代诗歌中是不乏佳作的。“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李白《静夜思》)是由明月触发故园之情;“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薛道衡《人日思归》)是借春花表达归思;“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李益《夜上受降城闻笛》)是因笛声催动无尽的乡愁。这些诗作物我相关,情词相吻,有的真情畅达,有的深情绵渺,深受人们喜爱而成为千古传诵的佳作。李觏的《乡思》则是由落日黄昏牵惹出浓郁的乡愁的诗作,但它又不只是借对夕阳晚景的描写来寄托怀乡之情,而是着力抒写落日时所见、所思、所感,并以步步推进,层层比照的手法把乡愁表达得至深至切。
《乡思》句句写故乡之思,但却不是在一个平面上作同一色调的渲染,而是一层深一层地把感情急切凝重地推向高潮。诗人面对着天涯落日,但在一、二两句中并未展开对天涯依稀的暮色的描写,起句即借“人言”天涯之远,已蕴游子之情,接着以“望极”而“不见”,表达作者对家乡之远——远在天涯之外——的怅惘,这样在游子之思上添一层乡关渺远的怅恨。三、四两句借眼前碧山、暮云把乡思更推上一层:远已堪恨,怎又见层层青山阻断了天涯故乡路,恨远之上又添一恨——隔;更何况这层层青山“还被暮云遮”,“隔”复又“遮”,恨何以堪!短短四句,一层进一层,一层深一层,把凝重的乡思之情表达得深婉曲折而又十分浓烈。
这种写法在诗词中自非独无仅有。李商隐的“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无题》)是人们熟知的,而与李觏同时代的欧阳修在《踏莎行》中也运用这种手法:“楼高莫近危栏倚,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李觏是否受到他们的启迪难以推测,但是其《乡思》中感情的层层推进,是借黄昏所见的“落日”、“天涯”、“碧山”、“暮云”这些特定环境中的特定景物激惹出叠叠情感的波涛,比李义山借助典实与欧阳永叔径直点穿“行人”以作比照来推开一层,应当说更显自然熨贴,艺术上亦有所突破。
《蓟北旅思》
唐·张籍
日日望乡国,空歌白纻词。
长因送人处,忆得别家时。
失意还独语,多愁只自知。
客亭门外柳,折尽向南枝。
【赏析】
“诗要避俗,更要避熟”,这是《艺概》作者对诗歌创作提出的要求之一。诗格卑下谓之俗,这等作品固然无多可取;而熟滥之诗,由于它了无新意,既不能向读者提供新的认识,又不能向读者提供值得玩味的新的审美对象,无疑更加缺少存在的价值。刘熙载的“避熟”的要求其实并不低。诗人们要达到这一要求绝非易事,尤其在写那些已经被前人反复吟咏的题材的时候。诚如严羽所言:“唐人好诗,多是征戍、迁谪、行旅、离别之作。”然而张籍毕竟避开了这个“熟”字。这也正是《蓟北旅思》往往被不同时代的诗歌编选家垂青而没有淹然无闻的原因所在。
《蓟北旅思》新在哪里?通读全诗不难发现它主要新在“客亭门外柳,折尽向南枝”这结末的两句。
“折柳枝以送人远行”,是唐代的习俗。唐代很多诗人都把这一细节写进赠别和思乡的篇章中。“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李白:《劳劳亭》)“杨柳东风树,青青夹御河。近来攀枝苦,应为别离多。”(王之焕:《送别》)“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李白:《春夜洛阳闻笛》),无不是传诵千古的佳作名句,张籍在《蓟北旅思》中也写折枝,但和他人并不雷同,他所采取的角度和借以体现的情思都有异于前人。如果以崔湜的《折杨柳》、元淳的《寄洛中诸妹》与之比较,就越发可以证明这一点。
元淳的诗如次:“旧国经年别,关河万里思。题书凭雁翼,望月想蛾眉。白发愁偏觉,归心梦独知。谁堪离乱处,掩泪向南枝。”元淳的这首诗和《蓟北旅思》颇有几点相似。诗人离家甚远,是其相似之一。元淳和家乡有万里之隔,张籍离故土亦很遥远。张籍故乡何处?历有几种说法:一说是和州人(今安徽和县),一说为苏州人(今江苏境内),一说少长于和州而祖籍于苏州。从这首诗的前两句看,他的家乡当在“吴”地:他“望乡国”而歌“白纻词”,而“白纻歌”正是吴地的一支舞曲。由吴地到蓟北(今天津以北),自然是十分遥远的了。诗人有家不得归去,是其相似之二。元淳“归不得”的原因,诗中已经写明:“谁堪离乱处”,正处在离乱之中;张籍诗中则未写出,也许是到蓟北公干因某种原因滞留下来,但滞留时间不短则是肯定的,这从第一句的“日日”、第三句的“长因”、第八句的“折尽”可以看得出来。借杨柳以抒发思乡之情,是其相似之三。元淳和张籍的诗都以最末一句为结穴,都在这结穴之句中刻划了一个动人的形象。但元淳笔下是诗人自身的形象:一名女道士手抚杨柳向着故乡掩面而泣;张籍笔下的则是一株杨柳,一株立于清清客舍旁侧的杨柳;它虽然青翠葱茏,向南的枝条却已被人折尽。这遭到破损的杨柳本不及“掩泪向南枝”入画,但由于它破损的原因——枝条为思乡情浓的人所折,反而获得了特殊的美感。它更启人遐思:折枝本为送友,送友又惹起乡愁;杨柳向南的枝条既被折尽,那折枝的诗人胸中的思乡之情已经掀起多少潮头?物尚如此,人何以堪?诗人思乡之苦已溢出胸臆弥漫于客舍,弥漫于蓟北了。
崔湜在《折杨柳》中写道:“二月风光半,三边戍不还。年华妾自惜,杨柳为君攀。落絮萦衫袖,垂条拂髻鬟。那堪音信断,流涕望阳关。”这无疑是一首代言体的征妇诗。诗人同样借助折柳表现思念之情。但这种感情抒发还是比较直接的:由思夫而导致折柳,以折枝表现思夫;张籍思乡之情表现于杨柳时则更加曲折深沉,这已为前言。当然这种曲折深沉是就结句而言。在《蓟北旅思》中并不缺乏直抒胸臆、直接表白的句子。但正因为诗的前二句颇多直白,所以结束时出现的这一杨柳的'形象才含蕴着极丰富的情感,并给全诗增加了含蓄和蕴藉的意味。
《蝶恋花旅月怀人》
清·宋琬
月去疏帘才数尺,乌鹊惊飞,一片伤心白。万里故人关塞隔,南楼谁弄梅花笛。
蟋蟀灯前欺病客,清影徘徊,欲睡何由得。墙角芭蕉风瑟瑟,生憎遮掩窗儿黑。
【赏析】
这首词的标题是“旅月怀人”,其实仅上阕便已题无剩义,下阕乃更深一层,是作者由此而来的万端感触。
起首三句写月。“疏帘”乃词人旅居之处。“才数尺”并非实写,而是道出月光之明丽皎洁,正因为此,所以隔着“疏帘”才仍能使人感到与月相距如此之近。“乌鹊惊飞”一句化用曹操《短歌行》“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无枝可依”几句而来,表面上进一步写月光之明亮,以至于使乌鹊疑为天色将曙而惊飞起来,其实是将“无枝可依”的身世之感暗寓其中,隐隐道出旅况之萧条。月本无心,光明如初,一片洁白,而观者有意,境随情生,所以词人在“白”之前冠以“伤心”二字。“伤心”之人,触物皆可“伤心”,更何况身在旅途之中,又凝对这素月的遍地清辉?此时偶闻邻家笛声,于是顿起故人远别之思。四、五两句写“怀人”,所怀者为何人不得而知,但词人在旅途中,月光下,寂寞时,偏偏想起了他,可见这不是一般的朋友,而必是能与之心意相通者。“万里”写与“故人”相“隔”之远,而且这“万里”之间又非坦途,那“故人”更远在“关塞”之外,可见要想与之谋面是极难的事。“南楼”典出《晋书·庾亮传》,后来代指骚人词客乘雅兴所登临之处,如李白诗曰“清景南楼夜,风流在武昌”,此处泛指邻家。“梅花”即笛曲中之梅花落或梅花引,后代用为别曲之代称。“谁弄”二字表面上是疑问,其实在惊诧中还带有责备的意思,因为那遍地月光已自令“疏帘”下的词人“伤心”了,蓦然间“南楼”上不知何人又吹起呜咽的笛声,岂非更令他魂不守舍?而那笛客所吹者偏偏又是“梅花”,这专述离情别意的名曲使词人益发思念万里关塞相隔的故人,相思而不得相见,耳畔偏又有别曲萦绕,这旅途月下笛声中的“怀人”滋味,真不知该是何等的凄楚。
词写了一半,“旅月怀人”的题义似乎已写尽,其下阕头三句,词人又回过头来写这个“旅”字,进一步揭示出自己的客况穷愁与内心隐忧。“蟋蟀”声声,好象近在“灯前”,正是《诗经·七月》中所谓“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所写的季节,表明秋意已极浓了。唯有孤灯相伴,客中寂寞之状已然可见,何况还是一位“病客”,更何况连蟋蟀都来相“欺”!至于蟋蟀们究竟是如何“欺病客”的,二、三两句作了交待,词人说因为它们的声声鸣叫搅得人无法入睡,于是自己的“清影”只好在月下灯前“徘徊”不止。其实,“徘徊”的举动正说明心绪纷乱,其“影”甚“清”又说明诗心之苦现于形体,竟是清癯如许了,这些都是“欲睡何由得”的真正原因。词人不明说,却反怪蟋蟀相“欺”,更见出词风委婉与愁绪之深。最后两句,词人由“蟋蟀”怪到“墙角芭蕉”,厌憎它挡住了月光,以至于“遮掩窗儿黑”。“生”是语助词。本来“墙角芭蕉”是应带有几许诗情画意的,原该是诗人画家们眷顾的对象,况且此刻它又正在月光下、秋风里“瑟瑟”摇曳,更应使人生出几分怜爱,然而词人却偏道出一个“憎”字,若非他身负如此文名,有这样丰富细腻的情感和艺术气质,几乎让人疑心为焚琴煮鹤之辈。这一切看似不好理解,其实清人谭献《箧中词》在评这首词时,仅以“忧谗”二字便揭明了个中原委。至于“谗”从何来,且不必深究,反正词人之忧心与忧状在词中都已表露无遗,而“遮掩窗儿黑”恰恰不过是古人所谓“浮云蔽日”的另一种说法而已。
总体来看,全词形象鲜明,从令人“伤心”的月光到“病客”的“清影”以及隐隐笛声、“瑟瑟”芭蕉,都使读者觉得宛在目前。而且,词的上阕“怀人”之旨既十分彰明,但又不是一泻无余;下阕写“忧谗”之情虽稍隐晦,但也不是无可捉摸,形象与情感融为一体,笔致曲折却不失之晦涩,的确可当得上“婉约”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