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集卷之二诗五言《和刘柴桑》
引导语:《和刘柴桑》是诗人陶渊明创作的一首五言诗,从陶渊明人生轨迹与思想来考察,此诗为陶渊明对好友刘程之哭诉衷肠之言。下面是这首五言诗的原文注释翻译,欢迎大家阅读学习。
〔说明〕
刘柴桑,即刘程之,字仲思,彭城(今江苏铜山县)人,曾做过柴桑县令,故称;入宋后隐居不仕,人又称之刘遗民。他与周续之、陶渊明被称为“浔阳三隐”。
晋安帝义熙十年(414)七月,庐山东林寺主持慧远等人结白莲社,刘程之为社中十八贤之一。他们招陶渊明入社,渊明不肯,此诗就是他写给刘程之的一首和诗。诗中以坦诚的态度,表明自己对躬耕足以自给、饮酒足以自慰的隐耕生活已经十分满足,且已把生死、身名等事置之度外,别无他求,因而不愿入庐山事佛。陶渊明时年五十岁。
山泽久见招,胡事乃踌躇(1)?
直为亲旧故,未忍言索居(2)。
良辰入奇怀,挚杖还西庐(3)
荒涂无归人,时时见废墟(4)。
茅茨已就治,新畴复应畬(5)。
谷风转凄薄,春醪解饥劬(6)。
弱女虽非男,慰情聊胜无(7)。
栖栖世中事,岁月共相疏(8)
耕织称其用,过此奚所须(9)?
去去百年外,身名同翳如(10)。
〔注释〕
(1)山泽:山林湖泽,代指隐居之处。这里指刘遗民劝作者隐居庐山。胡事:为何。乃:竟。踌躇(chóu chú筹除):犹豫不决;住足不前。
(2)直:只,但。故:缘故。索居:独居,孤独地生活。
(3)良辰:指良辰之美景。奇:不寻常。挈(qiè窃)杖:持杖,拄杖。挈:提。西庐:指作者在柴桑的上京里旧居。柴桑在九江县西南二十里,故称“西庐”。
(4)涂:同“途”,道路。
(5)茅茨(cí词):茅屋,茨:用芦苇、茅草盖的屋顶。《诗经。小雅。甫田》:“如茨如梁。”郑玄笺:茨,屋盖也。“已就治:已经修补整理好。就,成。新畴:新开垦的田地。畬(yú余):第三年治理新垦的田地。《尔雅。释地》:”田,一岁曰苗(zī资),二岁曰新田,三岁曰畬。“
(6)谷风,即“榖风”,指东风。《尔雅。释天》:“东风谓之榖风。”凄薄:犹“凄紧”,寒意逼人的意思。薄:迫。春醪(láo劳):春酒。劬(qú渠):劳累。
(7)弱女:比喻薄酒。晋嵇含《南方草木状。草》:“南人有女数岁,即大酿酒??女将嫁,乃发陂取酒以供宾客,谓之女酒。”男:喻醇酒。
(8)栖栖:忙碌不安的样子。共相疏:谓己与“世中事”相互疏远。
(9)称(chèn衬):适合。奚:何。
(10)去去:指岁月的渐渐流逝。百年外:指死后。翳(yì缢)如:隐没,消失。
〔译文〕
久已招我隐庐山,为何犹豫仍不前?
只是为我亲友故,不忍离群心挂牵。
良辰美景入胸怀,持杖返回西庐间。
沿途荒芜甚凄凉,处处废墟无人烟。
简陋茅屋已修耷,还需治理新垦田。
东风寒意渐逼人,春酒解饥消疲倦。
薄酒虽不比佳酿、总胜无酒使心安。
世间之事多忙碌,我久与之相疏远。
耕田织布足自给,除此别无他心愿。
人生百岁终将逝,身毁名灭皆空然。
(作品鉴赏)
整体赏析
这是一首和诗,诗人闲话家常,回答友人刘遗民的提问,并对其表示安慰和劝勉之意。
在陶渊明的众多诗文中,《和刘柴桑》向来被人们认为是讨论陶渊明与佛教关系的重要作品,而有人认为历来将其与陶渊明“雅不欲予莲社”相联系得出陶渊明反佛之说实为误读。清代吴瞻泰《陶诗汇注》谓“此诗为庐山无酒而发”,张玉榖看作是“别刘归家和刘之作”(《古诗赏析》),方东树《昭昧詹言》却说是“和刘即自咏”。见仁见智的理解中,却折射出这首诗歌的潜在容量与张力。题材上,这是首田园交游诗,融田园诗、交游诗于一体,首四句、末八句畅叙交游,中间八句共话田园。
诗歌前四句组成一个独立整体。“山泽久见招,胡事乃踌躇”为刘柴桑的问语,“直为亲旧故,未忍言索居”是陶渊明的答语,二者浑然地融于一体。援引他人的问语入诗,一问一答,是陶诗的新创。陶诗《饮酒二十首》(其九)“褴褛茅檐下,未足为高栖。一世皆尚同,愿君汩其泥”直接镶田父语入诗;《九日闲居》“如何蓬庐士,空视时运倾!尘爵耻虚罍,寒华徒自荣”直接援引旁人的规劝语入诗,而不是陶渊明的自述语。前两句“如何蓬庐士,空视时运倾”相问,后两句“尘爵耻虚罍,寒华徒自荣”作答。陶渊明以“爵”、“虚罍”自比,表示不愿受尘垢的沾染;“寒华”比喻入仕的营苟之人,“徒自荣”表明陶渊明不愿效仿他们,人各有各的操行。从这四句一问一答的方式看,可能在此之前曾有人劝仕过陶渊明(如《归去来兮辞》序云:“亲故多劝余为长吏”),陶渊明作了这首诗表明长期归隐的心迹,算作回答。这种问答体的写作范式,对后来杜甫 “三吏三别”的创作影响很大。
“山泽久见招,胡事乃踌躇”是兴来之笔,半空劈面而至;“直为亲旧故,未忍言索居”陡然作答,前句淡然,后句紧促,奠定了全诗的内容基调。下句“良辰”、“奇怀”紧承“未忍言索居”而来,是“未忍”的落脚点;“挈杖”、“西庐”展现的是隐居之人、之境的惬意、悠然。整体构筑而出的是一幅人、物交相而织的静穆画面。这种静谧随着一“入”一“还”,顿时洋溢着的仿佛满是动感,微微起伏着,荡漾着。这一“入”一“还”,带着鲜明的方向感,仿佛由画面的一个小角边缘向中央延展。“入”动作轻快敏捷,“还”行动缓慢蹒跚,在同一组动态的画面中构成鲜明的比照。一急一缓,朝着同一方向进发,目标的指向上传递而出的是同一种浓郁的归宿感,一种自然、温馨、心灵的归宿。“良辰”给人的是扑面而来的自然春光,下句“新畴”、“谷风”、“春醪”的田园风光,就围绕着“良辰”而展开。“良辰”成了中间八句田园写景的“诗眼”。“奇怀”情意深长,耐人寻味。陶渊明嗜奇,爱读奇书,好采“奇”字入诗。“奇翼”、“奇文”、“奇歌”、“奇光”、“奇姿”、“奇绝”、“奇踪”等意象,在其笔端层出不穷,铸造奇幻纷纭的精彩世界。
如果说“良辰入奇怀,挈杖还西庐”展示更多的是幽雅、闲适,那么“荒途无归人,时时见废墟”就顿然衰败不堪了。“荒途”、“无归人”、“时时”、“废墟”,字字用力,着墨狠重。显然前后两组镜头有着天壤之别,但却又都是真实的描绘,是诗人“挈杖还西庐”途中所见的真实写照。诗人所处的江州为东晋军事重镇,屡经桓玄、卢循叛军的蹂躏掳掠。诗人也不止一次地描绘过这种衰败:“试携子侄辈,披榛步荒墟。徘徊丘垅间,依依昔人居。井灶有遗处,桑竹残朽株。借问采薪者,此人皆焉如。薪者向我言,死没无复馀”(《归园田居》其四)、“阡陌不移旧,邑屋或时非。履历周故居,邻老罕复遗”(《还旧居》)。回看这些诗,语气外似平淡,但一个个狠重、密集的衰败意象攒集,其力透纸背的力量也绝不逊于“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平淡之中,却足以穿透时空,传响于古今。这种“诗而史”的写法,表明诗人在欣赏着“良辰入奇怀”的惬意与飘然时,并未忘怀现实。他依然还在回答着“未忍言索居”中“未忍”的理由,亲旧固然是一方面,“良辰”也是一方面,但他最“未忍”忘却的`恐怕要算是触目惊心的废墟了。留下来整饬这些时时可见的“荒途”与“废墟”,就成了他不“见招”于“山泽”的最大原由。“茅茨已就治,新畴复应畲”,清晰地展示着诗人整饬一新的景象;“谷风转凄薄,春醪解饥劬”,一种整饬后的劳累与欢愉溢于言表,跃然纸上。四句既是自然田园风光的描绘,也是一种社会风光的象征性写照。陶渊明并非真的忘却世事,在百事凋敝、儒业失传的年代里,他牢记“先师”遗训:忧道不忧贫,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着本分的事。弃官归隐后,他从事讲习之业(《感士不遇赋》序),传授门生。所以诗中“茅茨”、“新畴”,就不是简单的自然物象,而是如屈原《离骚》中“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蘅与芳芷”一样,兰、蕙、留夷、揭车、杜衡、芳芷,不仅仅是香草之名,而且成了诗人培养下人才的代名词。所以这四句写景之中,又暗蕴着比兴之体。
“栖栖”以下六句,作者又从大处上进行劝勉,回想尘世中的事,忙忙碌碌,而现在岁月已使人们彼此越来越远。耕田织布,只要自己够用,也没有过高要求。百年之后,身体与名声是都会被淹没的啊!这种人生苦短的思想自然有消极的成分,但作品中表现出来的浮云富贵,敝屣功名的观点也好似一副清凉剂,对那些热衷于刀口上舔血的如蝇小人也是一篇极好的醒世之文。
全诗语言朴素,平白如话,娓娓道来,亲切感人,给人一种情真意切,平易随和之感。
名家点评
元人李公焕:赵泉山曰:“‘谷风转凄薄’四句,虽出于一时谐谑,亦可谓巧于处穷矣。以弱女喻酒之醨薄,饥则濡枯肠,寒则若挟纩,曲尽贫士嗜酒之常态。”(《笺注陶渊明集》卷三引)
近人龚望:“弱女非男”,喻酒之薄也,可谓奇。东坡先生“薄薄酒”之篇,盖学此诗者乎!(《陶渊明集评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