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明]
癸卯岁是晋安帝元兴二年(403),陶渊明三十九岁。敬远是渊明的堂弟,他们自幼关系亲密,成人后亦志趣相投,感情融洽。这一年敬远二十三岁,同渊明住在一起,并一道读书躬耕。然而一年的收获不足自给,使他们过着贫困饥寒的生活。这首诗就是在年终腊月之时,渊明写给敬远,以寄托深刻的慨叹之情。全诗前半叙事写景,后半议论,事写得很简洁,景写得传神入化,议论很多,而俱以情渗透其中,且把悲愤沉痛和坚强变成闲淡乐观和诙谐,深具深厚醇美之意境和松柏劲直之气节。
寝迹衡门下,逸与世相绝(1)。
顾盼莫谁知、荆扉昼常闭(2)。
凄凄岁暮风,翳翳经日雪(3)。
倾耳无希声,在目皓已洁(4)。
劲气侵襟袖,革瓢谢屡设(5)。
萧索空字中,了无一可悦(6)。
历览千载书,时时见遗烈(7)。
高操非所攀,谬得固穷节(8)。
平津苟不由,栖迟诅为拙(9)?
寄意一言外,兹契谁能别(10)!
注释
(1)寝迹:埋没行踪,指隐居。衡门:横木为门,指简陋的居室。逸:远。世:指世俗。官场。绝:断绝往来。
(2)顾盼:犹言看顾、眷顾。莫:无,没有。荆扉:用荆条编成的柴门。
(3)翳翳(yì缢):阴暗的样子。“经日雪:下了一整天的雪。
(4)倾耳:侧耳细听的样子。无希声:没有一点声音。《老子):“听之不闻名曰希。”河上公注:“无声曰希。”
(5)劲气:猛烈的寒气。箪(doān丹)瓢:即箪食瓢饮。简:竹编的盛饭容器。瓢:剖开葫芦做成的舀水器。《论语。雍也》:“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回,指孔子学生颜回。谢:辞绝。屡:经常。设:陈设。箪瓢谢屡设:意思是说,像颜回那样一箪食、一瓢饮的日子也很难得,我(们)箪瓢常空,无食可陈于面前。
(6)萧索:萧条,冷落。空字:空荡荡的房屋。形容一无所有。了无:一点也没有。可悦:可以使人高兴的事情。
(7)遗烈:指古代正直、刚毅、有高尚节操的贤士。
(8)谬:误,谦辞。固穷节:固守穷困的气节。《论语。卫灵公》:“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
(9)平津:平坦的大道,喻仕途。津:本义为渡口,这里指道路。苟:如果。由:沿看,遵循。栖迟:游息,指隐居。《诗经。陈风。衡门》:“衡门之下,可以栖迟。”讵(jǜ巨):岂。(10)契:契合,指志同道合。别:识别。
〔译文〕
隐居茅舍掩踪迹,远与世俗相隔绝。
无人知晓来眷顾,白日柴门常关闭。
岁暮寒风正凄冷,阴沉整日天降雪。
侧耳细听无声响,放眼户外已皓洁。
寒气猛烈侵襟袖,无食箪瓢常空设。
萧条冷落空室内,竟无一事可欢悦。
千年古书皆历览,常常读见古义烈。
高尚操行不敢攀,仅能守穷为气节。
平坦仕途若不走,隐居躬耕岂算拙?
我寄深意在言外,志趣相合准识别!
[赏析]
陶渊明不是对于世事无所动心的人,但处在当时东晋统治阶级自相争夺严重的险恶环境中,他只能强作忘情,自求解脱。解脱之道,是守儒家的固穷之节,融道家的居高观世之情,但又不取儒家的迂腐,道家的泯没是非。
“寝迹”四句,写自己隐居家中,销声匿迹,与世隔绝,四顾没有知己,只好白天把“荆扉”长闭。“寝迹衡门”,并不是渊明本怀消极,是被黑暗世局迫成的。“邈与世绝”,实际是“绝”不了的;“邈”更难说,安帝就被禁近在咫尺的寻阳。复杂的情怀,坚苦的节操,“莫谁知”倒是真的,就诗篇来说,只把敬远除外。这四句转折颇多。起四句叙事,接下去四句写景。景有“凄凄”之风,“翳翳”之雪。“凄凄”来自“岁暮”,“翳翳”由于“经日”,轻淡中字字贴实。四句中由风引起雪,写雪是重点,故风只一句,雪有三句。“倾耳”二句,千古传诵。其妙处在轻淡之至,不但全无雕刻之迹,并且也无雕刻之意,落笔自然而兴象精微,声色俱到而痕迹全消,不见“工”之“工”,较后人一意铺张和雕刻,能以少许胜多许。“劲气”四句,紧承风雪叙事:写寒气侵衣,饮食不足,屋宇空洞萧条,没有什么可娱悦的。一“劲”字备见凛冽之状;“谢屡设”三字,以婉曲诙谐之笔写穷困,尤饶达观情趣;“了无”撇扫之词,承上启下。“历览”八句,议论作结:屋内外一片严寒(暗包政治气候),事无“可悦”,唯一的排遣和安慰,只有借读“千载书”,学习古代高人志士的“遗烈”;“遗烈”两字,偶露激情。“高操”两句,又出以诙谐,掩抑激情。有人说这是讽刺当时受桓玄下诏褒扬的`假“高士”皇甫希之之流,实际上还包含作者不愿为司马氏与桓氏的争夺而去殉“臣节”的意思;假高、愚忠,俱不屑为。“固穷”自守,本无以此鸣高之意,故自嘲此节为“谬得”。诙谐中表现了坚贞与超脱的结合,正是前面说的对于儒道精神很好的取舍与结合:是非不昧,节行不辱,而又不出于迂拘。仕进的“平津”既不愿再走,那么困守“衡门”,就不自嫌其“拙”了;不说“高”,又说“拙”,正是高一等,超一等。“寄意”二句,才写到赠诗敬远的事,说“寄意”于“言外”,只有敬远能辨别此心“契合”之道,归结诗题,又露感慨。黄文焕《陶诗析义》说这八句,转折变化,如“层波迭浪”,庶几近之;但更应该说这“层波迭浪”表面上竟能呈现为一片宁静的涟漪。
孔子说过“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论语·卫灵公》),事实上固守其穷决非易事。陶渊明在诗中坦率地说自己是“谬得固穷节”,论者或以为这是他的谦辞,其实这一句诗表明他本来并不想走这样一条路,现在只是不得已而为之罢了。
在陶渊明面前有两条路:一是在官场里不断运作和升迁,那是阳关大道(“平津”);另一条是退守田园,栖迟于衡门之下,这是独木小桥。陶渊明说,既然前一条路走不成,那么只好走后一条,这也不算是“拙”。话是这么说,却总是有点不得已而求其次的味道,有自我安慰的意思。这时的陶渊明认为固守其穷乃是“拙”,算不得“高操”。可知他本心深处并不打算“拙”,只是实逼此处、无可奈何罢了;这与他后来下决心“守拙归园田”(《归园田居》其一),心情是两样的。
这首诗绝大部分诗句意思都相当明确,只有结穴处“寄意一言外,兹契谁能别”两句颇有玄言的色彩。这里的“一言”,或谓指“固穷”,或谓指“栖迟讵为拙”,恐怕都不大合适,既然是“一言”,应当只能是指出上句之末的那个“拙”字——否则就不止“一言”了。
“拙”字在陶诗中出现过多次。陶渊明后来往往在褒义上使用此字。在此诗中,“栖迟讵为拙”这一句是为“栖迟”亦即隐居辩护的,他说这样活着还不能说是“拙”,这里“拙”字明显是贬义的。当然,陶渊明立即又说,“拙”字在它的一般义之外还有言外之意,这就含有要替“拙”字推陈出新的意思了。诗中末句忽然发问道:谁能够对此作出分析研究呢?他大约是寄希望于他的从弟陶敬远罢,但也没有明言,此时诗人自己陷入了深沉的反思。前人论陶渊明此诗往往一味称道其高尚,而无视其情感上的矛盾纠葛,尚未可称为知言。
此诗前半叙事、写景,后半议论,俱以情渗透其中。尽管事写得很简洁,景写得传神入化,议论很多;但终以情为主,而情偏没有直接表露。把悲愤沉痛和坚强,变成闲淡乐观和诙谐,把层波迭浪变为定流清水,陶诗的意境,自然达到了极顶的深厚和醇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