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陶渊明相遇
如果让你梦回东晋,去邂逅一次陶渊明,你会与他聊什么呢?
微风拂,夜阑珊。又是一个月明星稀之夜,我手捧《归去来兮辞》,却渐渐沉入了梦乡。
依稀中,薄雾蒙胧。一位高吟“但是愿无为”的老者进入了我的视野。那老者手持荷锄,悠然自得的心境便可从他那微笑的双眼看出。我上前询问他的姓字,老者答曰:“本人乃陶渊明是也。”我赶忙深深作了一揖:“不知是五柳先生,失敬,失敬。”那老者竟是陶渊明!我却心生疑惑:以五柳之才华,早应成为国之栋梁,为何在这山野间劳苦耕种?
我与五柳先生并排走在田间小路上,我将我的疑惑与其说之。五柳先生听后竟仰天一笑:“性本爱丘山!”我惊愕,不解道:“宫室之美,妻妾之奉,无不强丘山数倍啊!”陶渊明叹了口气,无奈的说:“谁人不想要那宫室之美,只是……嗟夫!如今君主昏庸,佞臣当道,使我等无处落脚啊!这朝廷已成了一个大染缸,我等怎能被它所染?只能来这无车马喧的幽静,以澹泊来明志啊!”五柳感叹着,脸上满是愤恨与无奈。
未几,我与五柳边来到了一座草屋前。“这……”我望着草屋,却不知这是何处。“此乃吾之栖身之处,姑娘请坐。”我虽应声坐下,可眼睛却离不开那简陋的茅屋。“陶老先生,以您的才华,您完全可以在山上搭一间像样的宅院,可是这……”五柳先生笑着答道:“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山间豪宅与市井危楼有何区别?”“不,先生,您是否听说‘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您既然已知心远地自偏,您为何还要来此幽静且不复出焉?您何曾想过您的退隐是弃人民水深火热于不顾,是见天下大业败落于不顾,是弃深明大义于不顾。您怎能自诩性本爱丘山便埋没于丘山,吟唱但使愿无为却不在理会民之所愿!这不与您崇尚的精神境界相悖吗!”
五柳先生竟愣住了,转身,久久不愿再说话。
一阵寒风吹过,将我从睡梦中吹醒。抬头望天,依旧月朗星疏。月光铺洒在我身上,却不知刚才,我与陶渊明有个约会。
在一个月明星稀的晚上,我梦见了陶渊明。
我们邂逅的时候,他面色憔悴,裤脚翻卷着,肩扛一把磨秃了刃口的锄头。很显然,他刚刚从田里除草回来。我一步抢上前去,紧握着先生的手,声音有些颤抖:“元亮先生,我可找到您了!”他吓了一跳,疑惑地道:“请问你是?”我想说,我是他的崇拜者,想当面向他请教几个问题,可是话到嘴边又被咽了下去。我知道,他平生最讨厌附庸风雅之徒,就改口道:“先生别误会,我是找您喝酒的。不知先生今晚有没有空呀?”说着,我扬了扬手里拎着的百年陈酿贵州茅台。他的眉头一下子舒展开了,连声道:“有空,有空!正好我屋里有几样下酒菜。今晚咱们一醉方休!”
我和先生一前一后,沿着弯弯曲曲的田间小路向前走去,月光如水,在我们的肩上洒下缕缕清辉。他诗性大发,即兴赋诗一首:“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我拊掌道:“好诗,好诗,先生果然才思敏捷!”他慨叹道:“没什么,有感而发而已。可惜在这乡野之中,罕有知音,这诗只能吟与清风明月听了。”我笑道:“先生这话只对了一半。有道是‘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先生的诗泽被后世,传唱一千多年而不衰,知音何止千万!”他苦笑道:“可惜我徒有满腹经纶,却报国无门,空留下‘诗人’的虚名!”我不以为然道:“先生此言差矣。有道是‘失之东隅,得之桑榆’,这是历史对您的成全。如若先生投身仕途,中国文学史上就少了一个杰出的诗人,岂不是个天大的遗憾?”先生听罢此言,若有所思。
说话之间,已经到了先生的住所。这是一个普通的农家小院,房屋俱是泥墙草顶,甚是朴素。房屋的周围种满了榆树柳树等各色佳木,老远就看见一只小狗汪汪地叫着,从柴草堆里钻出来,亲热地咬着先生的裤管。先生放下锄头,招呼我跨进厅堂。借助松油灯昏黄的光亮,我看见厅堂摆设十分简单,正中是一张古旧的矮塌,壁上挂着几幅书画卷轴,墙角吊着几串红辣椒。身为中国文学史上的一流大诗人,生活条件如此艰苦,我不禁有些黯然神伤。
说话之间,菜已上桌:一盘腌罗卜,一碟炒黄豆,外加两个咸鸭蛋。我打开茅台瓶盖,把两个酒盅斟满,给先生敬了一杯。先生一饮而尽,连连赞叹:“好酒,好酒!很久没喝过这么好的酒了!”酒至半酣,我忍不住问先生:“先生当初不愿为五斗米折腰,挂印而去,令人敬佩。对于当初的选择,您现在后悔吗?”先生放下酒杯,慨然道:“子曰‘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人活世上,最重要的是忠实于自己的心灵。对我而言,随波逐流,委曲求全是对心灵的背叛。失去了本心,即使天天锦衣玉食还不是如同行尸走肉,徒具形骸?为了保全清白之身,得到心灵的宁静,我宁愿忍饥挨饿,过清苦的日子。假如人生能够重来,我仍然会坚持自己的选择,无怨无悔。”
我追问道:“可是,为了您的清白,全家人要跟着一起受罪,您忍心吗?”先生脸上掠过一丝忧伤,正色道:“是啊,这也是我的一块心病。坚持理想和节操往往要付出沉重的代价,陶渊明不是人人都做得来的`。”听了先生此番披肝沥胆之言,我越发敬重起这位洁身自好的大诗人。我暗暗地问自己,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我能像先生那样,始终忠于自己的心灵吗?想到此,我不由得双颊发热,面露羞赧之色。
先生大概是看到了我的心思,举杯宽慰道:“好在你现在身处太平盛世,不必再做我这样痛苦的抉择了。来,干!”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一股酸涩的味道涌上心头,黯然道:“先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身处的所谓盛世,表面上一派繁华,其实百病丛生,世风日下。就拿诗歌来说吧,在这个浮躁的社会,人人趋利如水,哪还有闲情雅致写诗读诗?流行于世只有无聊的梨花体和顺口溜。难怪有人悲哀地说,诗人早已死光了。即便先生您再世,恐怕也要做出抉择:是苦守田园,做个穷困潦倒无人理会的真诗人,还是混迹文坛商海,做个为某些利益集团摇旗呐喊的假文人,伪学者?”
先生听了此话,大吃一惊,连连说:“没想到,没想到!没想到千年之后,经济发达,科技进步,诗歌反倒成了一块无用的抹布。这么说来,早生一千多年竟然是我的幸运了!”
就这样,我和陶渊明推杯换盏,推心置腹,喝得痛快,聊得尽兴。不知不觉东方既白,我从睡梦中惊醒,眉毛上似乎还粘着氤氲的夜露。
就让我梦回东晋,去邂逅一次陶渊明。
那是个暮春澄澈的下午,通往先生家的路上,我不禁猜测:先生的生活大概很惬意,很安宁吧!先生是个雅士,长得会怎么样?先生平常闲暇在家时会干些什么呢?
正当我浮想联翩之际,眼前却出现了这么一个人:他的肩上扛着锄头,裤脚卷起,衣服也略显破旧,脸上似乎沧桑的样子。“元亮兄,明天我找你饮酒!”听到后面村人的呼喊,那人立刻转过头,回了一声“好!”,就又向前走去。
元亮?那不就是陶渊明么?我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先生——如此疲倦,如此普通,这真的是那个“田园诗人”陶渊明吗?
“请问你是元亮先生吗?”我追了上去,激动地问。“啊,是我,请问你是?”先生显然被我的唐突吓到了,他疑惑地点点头。“我?哦!先生,我是来找你饮酒的!”我说着,拿着手中的两坛酒晃了晃。“饮酒?好啊!咱们今天定要一醉方休!”先生顿时笑逐颜开,忙邀请我去他家做客。
“看来这陶渊明也是个大酒鬼呢!”我心中暗暗地想。
“诺,前面就是我家了!”先生用枯瘦的手指了指前面一间简陋的小屋。屋前有母鸡在啄米,有几只还不停地“咯咯咯”地叫着。屋旁种着五棵苍翠的柳树。
“怎么?先生爱好柳树?”我问道。先生回头对我笑笑说:“哦,只是解解闷罢了。柳,乃朴素无华,生命力顽强,故种柳树,目的是每天告诫我自己啊!”听了这话,我心中顿时佩服起这位诗人:为了自己的意愿,为了洁身自好,抛下官不去做,抛下荣华富贵不享受,倒在这儿干起了农活,过起了“隐士”的日子。先生乃是一介大文豪、大诗人,怎受得住这农作之苦?
门“吱嘎”地一声被先生推开了。借着松油灯昏暗的灯光,我看清了屋内的摆设——简单到不能形容的摆设。屋中央有一张古旧的床榻,壁上挂着一两张书画轴子,窗台上挂着几串玉米与辣椒。
我们坐下来,倒上酒。先生一饮而尽,“好酒啊!真爽快!“。我随后又给先生倒上酒,这次,他改斟酌,一小口地喝。“哎!自从远离县城后,就很少喝到这么好的酒了。”先生叹口气,眼神流露出不为人知的悲哀。“先生当年不为五斗米折腰,现如今难道后悔?”我饮了口酒,问道。“后悔?我没有一丝后悔!我不会为保住自己的乌纱帽而去讨好他们,与他们同流合污。有道是‘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为人最重要的就是清白啊!”先生似乎有点愤愤不平地说。
“是啊,先生说的对!来,我敬先生一杯!““不敢当,不敢当!”于是我一饮而尽。“只是长住于此,虽有妻儿陪伴,倒也清静,过得也算快活!”先生夹了口盘子里的菜,说道。“先生怕是没有知音吧?”我笑着说。“哈哈,是,是啊!做了首好诗又如何,没有人欣赏有何用?只是自娱自乐罢了。”先生微微皱了皱眉,神色瞬间黯淡了下来。
我无言。我能明显地感受到先生的无奈与伤感。“洁身自好“虽说的好听,但又有谁有这样的勇气,为求做人公正清白,抛下世俗、繁华,在乡村中清贫地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在这个乡村中,或者说,在这个年代中,写诗、赏诗也许只是达官显贵做的事,平凡的百姓终究得为自己的温饱而打拼,谁还顾得上去悠闲地写诗?如果你是先生,试问,在那样一个民不聊生的年代,粮食与文房四宝两者之间,你会选哪个?
如果你也无言,也许你就可以体会到当时陶渊明的心情。
可陶渊明终归到底是个诗人,现在却认为作诗无趣,怕没人欣赏。我真想给他鼓鼓劲,真想一股脑儿的告诉他,后世他是如何流芳百世,他的偏偏名作又是如何为后人所赞誉,所吟诵的。
没等我开口,先生就借着醉意自顾自地吟了两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先生的语气是悲凉的,为官场的丑恶而悲凉。
我鼓掌说道:“好诗啊!先生果真才思敏捷!”“过奖过奖!”„..于是又饮完一杯酒后,我告辞离开了。 看见先生在屋前向我招手,喊着“后会有期”时,心中顿时一片凄凉,为先生生平的境遇而凄凉。 我朝先生鞠了个躬,转身走了。 先生,下次再回来时,还能看见你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