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归园田居》(其三)的人生乐趣

张东东

陶渊明《归园田居》(其三)的人生乐趣

  陶渊明创作了大量田园诗,开创了田园诗派。与中国文学史上前前后后诸多的田园诗人相比,陶渊明最大的特色就是亲自参加了农业耕作,并在诗中真切地表达了其中甘苦。他自述参与农耕的诗作共有六首,其他一些诗也涉及农耕,但并非专写此事。在这几首诗中,以这首《归园田居》(之三)与另一首《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最为人称道。

  初看,此诗平淡无奇,淡到几乎看不见诗,但却得到人们的欣赏并广为传诵,原因何在?主要就在于,陶渊明的视角是诗人的,不是普通农夫的,他所表达的是只有诗人耕作才会产生的感受,不同于田者自歌。他看似平淡的语言中蕴含着朴厚悠远的诗的神韵,在平平常常的叙说中,写出了一个宁静而丰足的精神世界。他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我们不妨从他对农耕的态度讲起。

  诗作开头两句说:“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开篇十分自然朴素,诗人在南山下种了一些豆子,豆田的情况是草很茂盛,豆苗却稀稀疏疏的。面对这种情况,诗人是什么态度呢?地地道道农夫的态度,很可能是要焦虑的,或者干脆放弃了,而诗人却欣然接受。豆田如此荒芜,他还要精心侍弄。“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一大早就起来去清除杂草,直到月亮出现在天空才扛着锄头回去。为了这长得稀疏的豆子,诗人还要在草木丛生的狭窄小道上行走,以致晚间的露水打湿了衣裳。读到这里,人们不禁会产生疑问,这么做值得么?诗人最后道出了种豆之意,原来豆子的丰茂与否,并不是他特别挂心的,衣服被沾湿更是小事一桩,他在意的是另一件对于他整个的生命都非常重要的事,那就是“但使愿无违”,只要不违背自己的意愿。他的意愿究竟是什?这首诗没有说,我们可以从诗人其他的诗作中看出来。

  《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二首》(其二)云:“虽未量岁功,即事多所欣。”“长吟掩柴门,聊为陇亩民。”虽然一年过去到底种了多少地,收获有几多,诗人从不曾考虑;可是在农事耕作里遇到的事情大多让他心神舒畅。因而,他吟咏不辍,虚掩柴门,甘心做个耕作于陇亩之间的百姓。依循同一思路,豆子多少,诗人并不计较,关键在于他能在农事中得到乐趣,觉得做个农夫挺不错。《西田获早稻》一诗在备述农家事之后,亦云:“但愿常如此,躬耕非所叹。”可见,诗人的意愿就是能在田园安居,过着自食其力的耕种生活。

  早起晚归去耕种,诗人也认为是苦差事,他之所以不说它苦,是因为怕辜负了自己的心志。而且,尽管耕作让人四体疲劳,可没有外界特别的忧患干扰,人的心灵能够得到安宁。他说:“不言春作苦,常恐负所怀。”(《丙辰岁八月中于下巽田舍获》其一)“田家岂不苦,弗获辞此难。四体诚乃疲,庶无异患干。”(《西田获早稻》)在《归园田居》(其三)这首诗里,诗人就不仅不言春作苦,而且还写了他在种豆一事中得到的淡淡的欣悦。

  文人士大夫对于耕作,还有两例可以与陶渊明相对照,从中更可以看出陶的个性特点。汉代司马迁的外孙杨恽,曾作有歌诗,也言及种豆。陶诗首二句可能受到杨的启发,也可能根本未受杨的影响,二人所言之事类似,只是偶合而已。不管真实的情形如何,我们都能够看出他们对种豆所持的态度是有很大差别的。据《汉书·杨恽传》载,杨恽被废为庶人之后,“家居治产业,起室宅,以财自娱。”他过着以财自娱的生活,看起来没有亲自参加耕作的可能性更大些。但他在《报孙会宗书》中却说:“身率妻子,戮力耕桑。灌园治产,以给公上。”不知何者为是。杨自云酒后耳热,仰天拊缶歌呼其诗曰:“田彼南山,芜秽不治。种一顷豆,落而为萁。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他也在南山种豆,但却听之任之,根本不加整治,由它自生自落。因为他认为,人生应当及时行乐,想富贵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由此看来,杨恽即使真的自己耕田,也只是用以发泄悲愤而沉沦的情感罢了,与陶渊明耕种以求食的'朴素目的,在耕种中得到精神愉悦的态度截然不同。

  陶诗中谈及“理荒秽”,这让人联想起另一位伟大的诗人屈原。从屈原的诗作中,我们看不到种豆的事情,不过他有对种植的表述。《离骚》云:“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衡与芳芷。冀枝叶之峻茂兮,愿俟时乎吾将刈。虽萎绝其亦何伤兮,哀众芳之芜秽。”屈原自云栽种了百亩香草,并对这些香草寄与了厚望,希望它们长得枝叶峻茂。如果香草枯萎断绝,他不会为之悲伤,可是香草却变得芜杂污秽,改变了自然的芬芳高洁品质,这让诗人哀叹不已。屈原可能真的种植过香草,但诗中并非重在写植草种花,而是在很大程度上赋予此事以象征意义,指的是诗人曾培植教育过一些弟子,可是,他们却和政治上的反动者同流合污,失去本来的贞正品格,使诗人深感痛心。

  与杨恽和屈原相比,陶渊明既不像杨恽那样对南山之豆不闻不问,也不像屈原那样有所寄托,他对农耕之事抱着客观而且坦然的态度,不管豆苗繁茂与否,他都尽心尽力地除草整治,而他整治荒秽的目的,也不是为了求得怎样的丰收,他以平和的心态面对种植豆苗,别是一种顺任物之自然,顺任人之自然的态度。他在种豆除草这样极平常的事情中,发现了乐趣,实现了自我,得到了心灵的宁静,看似平淡的语句因此饱含醇厚的诗意。

  这首诗在艺术表现上也有卓越之处。与诗人自己其他的作品比较,就能够略知一二。比如,同是对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表述,《西田获早稻》云:“晨出肆微勤,日入负耒还。”此诗则云:“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理荒秽”所说行动的指向性就比“肆微勤”具体多了,而且“带月荷锄归”一句不仅有形象,还写出优美温馨的意境,诗中有画,真切生动。有此警句,全诗生辉。诗人是“带月”而归,而不是月照而归,这样的措辞,就突出了人的主体性,流露出人物的风神,流露出人物对周遭景物的喜爱,虽然这欣喜是那样的淡,让人几乎不能觉察。富于形象性,篇有佳句,也是这首诗受人喜爱的一个原因。

  诗的语言平淡古朴,具有汉魏风格,不避重复就是一证。豆,草,沾衣等字样在短短的四十个字的小诗里,都重复出现,作者并不选择其他的语词来代替,这在近体诗中是很少见的。然而这些语词的重复并没有给人累赘之感,反而让人觉得亲切朴实,仿佛诗原本就在作者胸中,是自己流出来的一样。他信口而吟,却自有旁人不能及的一片旷远散谈,天然浑成,真是令人企慕。

  就结构而言,不断的转折是本诗特色。豆苗稀就不要种了吧,可诗人还津津有味地早起晚归去整治。言及归来,似乎已经无话可说,诗人转而言说道上草木长,晚露打湿衣裳。沾湿了衣裳大概要抱怨了吧,他又说不足惜,只要不违背心志就行。就在这不断的转折中,诗人完成了一幅他心灵的风景画。转折虽多,却毫不费力,没有刻意为之的痕迹,如果不是性情本来就平和,如果不是语言的功力深厚,是不可能达到这一境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