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是个缠绵悱恻最多情的人
若干年后,陶渊明的第二大崇拜者苏轼不干了。他在《题〈文选〉》中强烈抨击萧统:
渊明《闲情赋》,正所谓好色而不淫,正使不及《周南》,与屈、宋所陈何异?而统乃让之,此乃小儿强作解事者。
依照东坡的意思,你萧统拿扬雄“劝百讽一”的标准来衡量《闲情赋》,要我说,扬雄算什么呀,我们渊明《闲情赋》遵循了《诗经》“好色而不淫”的原则!你萧统小毛孩子懂得什么?“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这是孔老夫子《论语》中对《诗经?关雎》的赞美。而《关雎》正是《周南》的第一篇。所谓“淫”,乃是过度的意思。“好色不淫”就是喜欢美色,但是不沉迷于美色。其实先秦的儒家非常通情达理,非常“人性化”。孟子说过:“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孟子?万章上》)意思是,人小的时候敬慕父母,长大后就懂得喜好女色,于是就爱慕美貌的姑娘。可见,东坡的意思是,渊明就算是真的好色,也是“好色而不淫”,很符合健全的人性嘛!自称研究了陶渊明几十年的袁行霈在《陶渊明集笺注》中“析义”,他说:“苏轼亦不认为《闲情赋》有讽谏之寓意,而确信是言情之作,但无伤大雅。”不过,苏轼这段话的后两句,可是说得含糊,什么叫“与屈、宋所陈何异”?
“与屈、宋所陈何异”,就字面说,就是“和屈原、宋玉写的有什么区别”。麻烦就在这一句了,屈、宋的风格和《诗经》可差得太多了。大家都知道屈原是忠君爱国,缠绵悱恻,在《离骚》中创立了“香草美人”的象喻系统。以香草喻贤人君子,以美人或喻君主,或喻自身。如果按照屈原“香草美人”的原则去解释《闲情赋》的十愿,那就不是一个男人追女人而追不到手,而是臣子追随君主而见弃于君主了。因此明代郭子章在《豫章诗话》中说:“东坡止以屈、宋望陶,屈犹可言,宋则非陶所愿学者。”毛晋在《陶靖节集序》里也说:“如读《离骚》仅能猎艳词,拾香草,而《闲情》一赋,反谓白璧微瑕,不重可惜也哉!”
这二家都认为《闲情赋》和《离骚》一样,是以美人托喻的作品。为什么说“屈犹可言,宋则非陶所愿学者”呢?因为屈原一腔忠爱,怀石自沉汨罗江,人品绝高。而宋玉则不然,《史记》记载:
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辞而以赋见称;然皆祖屈原之从容辞令,终莫敢直谏。其后楚日以削,数十年,竟为秦所灭。
可见宋玉文辞虽美而人格不高,所以陶渊明的“粉丝”们,不屑以陶比宋。
但是,宋玉也有自己的粉丝呢。于是张溥就在《题陶彭泽集》中说:“《闲情》同宋玉之《好色》。”就是说,陶渊明的《闲情赋》的写法是学宋玉的《登徒子好色赋》嘛。想当年,楚国的大夫登徒子(登徒是复姓)向楚王诋毁宋玉,说宋玉人长得帅,又花言巧语,又好色,您可别让他进您的后宫,疏远着点,不然……言下之意是“不然您的帽子可要有点绿”。楚王就拿登徒子这话问宋玉,宋玉就说自己不好色,说自己邻家有个女孩长得多漂亮,勾引了我三年我也不动心。而登徒子老婆长得惨不忍睹,可登徒子和她生了五个孩子,您说谁好色吧。其实这也是一篇“劝百讽一”的作品,意在规劝楚王在美色当前时,要“目欲其颜,心顾其义,扬诗守礼,终不过差”。其实宋玉的《登徒子好色赋》和渊明的《闲情赋》从文章气韵上讲,还真有相似之处,尤其是这一段:
天下之佳人,莫若楚国;楚国之丽者,莫若臣里;臣里之美者,莫若臣东家之子。东家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然此女登墙窥臣三年,至今未许也。
明代杨慎(即《三国演义》开卷词“滚滚长江东逝水”的作者)最欣赏陶渊明《闲情赋》中的“瞬美目以流盼,含言笑而不分”,认为“曲尽丽情,深入冶态”,是“词人之赋丽以淫”(这也是扬雄的观点,他认为“诗人之赋丽以则,词人之赋丽以淫”)。“瞬美目以流盼,含言笑而不分”两句写得确实好,瞬是转动眼睛的意思,是说这个女子明眸善睐,眼珠流盼,那眼神似言似笑,但你又琢磨不透她欲语者何,所笑者何,真可与宋玉《好色赋》相表里。(按,这两句脱胎于《论语》所引《诗》之“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清代陈沆在《诗比兴笺》中提出自古模拟“骚体”的作品,都是重复屈原的东西,没有新意,独渊明此赋,比兴虽同,而无一语之似,真得拟古之神。并且引苏东坡“晋无文,惟渊明《归去来辞》一篇而已”的话,提出“晋无文,惟渊明《闲情》一赋而已。”这样一来,《闲情赋》可就成了两晋第一鸿文了!而在《闲情赋》似谁的方面,陈沆则抹了把稀泥,认为《闲情赋》又似《国风?关雎》,又似《离骚》美人香草,又似宋玉诸赋。
似《诗》?似屈?似宋?——这有区别么?有。《诗经》是纯写实的,如果《闲情》似《诗》,则说明现实生活中确实有这样一位美人,曾经让渊明动过心,写了这篇赋。屈原《离骚》是政治抒情诗之祖,如果《闲情》似屈,则说明渊明写的美人就是指晋代的君主,表达自己慕君之忠爱。宋玉《好色》诸赋,是就情言情,也就是说,充分运用自己的想象塑造出一个绝世佳人,最后规劝君主不要过分为之沉迷。如果《闲情》似宋,则赋中的美女便是世无其人,是渊明意念中的美女。到底是哪样呢?咱看看陶渊明在《序》中自己是怎么说的:
初,张衡作《定情赋》,蔡邕作《静情赋》,检逸辞而宗澹泊,始则荡以思虑,而终归闲正。将以抑流宕之邪心,谅有助于讽谏。缀文之士,奕代继作;因并触类,广其辞义。余园闾多暇,复染翰为之;虽文妙不足,庶不谬作者之意乎。
原来,陶渊明是学张衡《定情赋》(有人考证《闲情赋》“十愿”乃脱胎于张衡《同声歌》的“愿思为莞席,在下蔽匡床。愿为罗衾帱,在上卫风霜”,只不过《同》为“二愿”四句,《闲》拓为“十愿”四十句)、蔡邕《静情赋》,仍是宋玉“劝百讽一”一路。这类的作品,从宋玉至两晋不断有人创作。楚有宋玉,汉有司马相如、张衡、蔡邕,魏有陈琳、阮瑀作《止欲赋》,王粲作《闲邪赋》,应瑒作《正情赋》,曹植作《静思赋》,晋有张华作《永怀赋》。内容手法皆有相似之处。这就是渊明在《序》中所说的“弈世继作,并固触类,广其辞义”。
因此在我看来,渊明的《闲情赋》,《诗》、宋兼而有之。在陶渊明的生活中,肯定没有出现过《闲情赋》中那么完美的女子,但肯定某个女子(或某些女子)的一颦一笑曾印入过渊明的心里,是以虽无其人,虽无其事,确有其情。渊明此赋具有很明显的“讽劝”味道,但他讽劝的肯定不是君主,而是自己,叫自己不要这么沉迷于浪漫且虚无的欲海情天里。
既然如此,为何古人总要把《闲情》和《离骚》挂钩呢?尤其越晚越是如此呢?中国自两宋理学兴盛之后,道德之论逐渐压抑人性,很正常之言情皆属于人生的“污点”。因此,很多人喜欢某一部言情的作品,又不敢公开说喜欢这种生活。只好借助“政治抒情”、“寄托”等名义,把这种作品政治化,无限拔高,这样才可以公开说喜欢。想想真是可悲又可怜:表面上只能说我喜欢的是他的政治寄托,内心却沉醉于情感的细腻。
宋代俞文豹《吹剑四录》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范仲淹作饶州太守,和官妓中的一个小姑娘非常好。后来范仲淹调任离开,写了首诗寄给饶州的朋友魏介:
庆朔堂前花自栽,便移官去未曾开。
年年忆着成离恨,已托春风管领来。
魏介一看就知道老范想那个小姑娘了。于是就把她买下来送给了范仲淹。俞文豹感慨说:“以范公而不能免。”意思是如范仲淹人格这样伟大的人,仍然不能免于男女私情,何况是普通百姓呢?所以他认为,张衡作《定情赋》,蔡邕作《静情赋》,渊明作《闲情赋》,就是因为“尤物能移人”——美女太吸引人了,以致于情荡难反,所以“防闲”之。顺带说一句,“闲情”之“闲”乃是“防闲”,是动词。包括“定情”的'“定”,“静情”的“静”,都是动词,意思是使感情安定平静下来。
但是直到清代,还是有人大放迂腐之言。方东树《续昭昧詹言》说:
昔人谓正人不宜艳诗,此说甚正,贺裳驳之非也。如渊明《闲情赋》,可以不作,后世循之,直是轻薄淫亵,最误子弟。
真是让人看得郁闷。《闲情赋》“十愿”所表现出来的“轻薄淫亵”,在今天看来,这种对感情的体味简直太“古典”了!不只我们觉他古典,就连清代有些人也嫌他太过古典,太不热烈了。记得清代有首题为《书靖节〈闲情赋〉后》的七绝:
闲情作赋太无聊,有好何须九愿饶。
我愿将身长化带,一生牢系美人腰。(按,很多古人将“十愿”称为“九愿”)
真不知方东树看后要怎样的吹胡子瞪眼睛了!
直至近现代,对于渊明的为人与《闲情》,才有较为公允的论断。对于渊明的为人,当推梁启超说的深刻:
渊明是极热血的人,若把他看成冷面厌世一派,那便大错了。……须知他是一位缠绵悱恻最多情的人。(《陶渊明之文艺及其品格》)
对于《闲情》一赋,还属朱光潜说得妥帖:
在这篇赋里渊明对于男女眷恋的情绪确是体会得细腻之极,给他的冲淡朴素的风格渲染了一点异样底鲜艳底色彩;但是也正在这一点上我们可以看出渊明是一个有血肉底人,富于人所应有底人情。(《陶渊明》)
对于萧统批评《闲情赋》,元代李治认为“昭明不取亦未足以损渊明之高致”(《敬斋古今黈》)。确实,不取《闲情赋》是不足以损渊明的高致,但如果陶渊明没有留下《闲情赋》,则适足以损其人生那一点“异样底鲜艳底色彩”。只有高致而没有幽情,我们所窥到的将永远只是渊明的侧影。
有人说《闲情赋》是陶渊明不到二十岁的作品,有人说是三四十岁的作品,有人说是五十多岁的作品。这是个无法考证的事情。说是不到二十岁的作品,一是很符合孔子说的人在年轻时“血气未凝,戒之在色”;一是可能是古人觉得这篇赋到底是微瑕,还是推为少作的好,年轻嘛,容易冲动,长大就不这样了。但是不到二十岁的男生,恐怕不大好意思写这些东西。即使开放到了今天这样的社会,不到二十岁的男生女生还是相对要含蓄得多。要说是五十多岁写的,虽然好色与年岁无关,但老来血气衰败,大概不会有情致写这么大篇幅的这类作品了。所以说是三四十岁的作品我觉得最像,这种像无法考证,只是从心境上感觉着像。至于究竟历史的真实是什么样的,谁也不知道。
附:
所选《闲情赋》片段:
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悲罗襟之宵离,怨秋夜之未央!
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纤身;嗟温凉之异气,或脱故而服新!
愿在发而为泽,刷玄鬓于颓肩;悲佳人之屡沐,从白水而枯煎!
愿在眉而为黛,随瞻视以闲扬;悲脂粉之尚鲜,或取毁于华妆!
愿在莞而为席,安弱体于三秋;悲文茵之代御,方经年而见求!
愿在丝而为履,附素足以周旋;悲行止之有节,空委弃于床前!
愿在昼而为影,常依形而西东;悲高树之多荫,慨有时而不同!
愿在夜而为烛,照玉容于两楹;悲扶桑之舒光,奄灭景而藏明!
愿在竹而为扇,含凄飙于柔握;悲白露之晨零,顾襟袖以缅邈!
愿在木而为桐,作膝上之鸣琴;悲乐极而哀来,终推我而辍音!
译文:
愿化作她上衣的领襟呵,承受她姣美的面容上发出的香馨,可惜罗缎的襟衫到晚上便要从她身上脱去,(长夜黯暗中)只怨秋夜漫漫天光还未发白!
愿化作她外衣上的衣带呵,束住她的纤细腰身,可叹天气冷热不同,(变化之际)又要脱去旧衣带而换上新的!
愿化作她发上的油泽呵,滋润她乌黑的发鬓在削肩旁披散下来,可怜佳人每每沐浴,便要在沸水中经受苦煎!
愿作她秀眉上的黛妆呵,随她远望近看而逸采张扬,可悲脂粉只有新描初画才好,卸妆之时便毁于乌有!
愿作她卧榻上的蔺席呵,使她的柔弱躯体安弱于三秋时节,可恨(天一寒凉)便要用绣锦代替蔺席,一长年后才能再被取用!
愿作丝线成为她(足上)的素履呵,随纤纤秀足四处遍行,可叹进退行止都有节度,(睡卧之时)时只能被弃置在床前!
愿在白天成为她的影子呵,跟随她的身形到处游走,可怜到多荫的大树下(便消失不见),一时情境又自不同!
愿在黑夜成为烛光呵,映照她的玉容在堂前梁下焕发光彩,可叹(平旦)日出大展天光,登时便要火灭烛熄隐藏光明!
愿化为竹枝而作成她手中的扇子呵,在她的盈盈之握中扇出微微凉风,可是白露之后早晚幽凉(便用不到扇子),只能遥遥望佳人的襟袖(兴叹)!
愿化身成为桐木呵,做成她膝上的抚琴,可叹一旦欢乐尽而哀愁生,终将把我推到一边而止了靡靡乐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