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虔州学记》
【原文】虔于江南地最旷,大山长谷,荒翳险阻,交、广、闽、越铜盐之贩,道所出入,椎埋、盗夺、鼓铸之奸,视天下为多。庆历中,尝诏立学州县,虔亦应诏,而卑陋褊迫不足为美观。州人欲合私财迁而大之久矣。然吏常力屈于听狱,而不暇顾此。凡二十一年,而后改筑于州所治之东南,以从州人之愿。盖经始于治平元年二月,提点刑狱宋城蔡侯行州事之时,而考之以十月者,知州事钱塘元侯也。二侯皆天下所谓才吏,故其就此不劳,而斋祠、讲说、候望、宿息以至庖氵?,莫不有所。又斥馀财市田及书,以待学者,内外完善矣。于是州人相与乐二侯之适己,而来请文以记其成。
余闻之也,先王所谓道德者,性命之理而已。其度数在乎俎豆、钟鼓、管弦之间,而常患乎难知,故为之官师,为之学,以聚天下之士,期命辩说,诵歌弦舞,使之深知其意。夫士,牧民者也。牧知地之所在,则彼不知者驱之尔。然士学而不知,知而不行,行而不至,则奈何?先王于是乎有政矣。夫政,非为劝沮而已也,然亦所以为劝沮。故举其学之成者以为卿大夫,其次虽未成,而不害其能至者以为士,此舜所谓庸之者也。若夫道隆而德骏者,又不止此,虽天子,北面而问焉,而与之迭为宾主,此舜所谓承之者也。蔽陷畔逃,不可与有言,则挞之以诲其过,书之以识其恶,待之以岁月之久而终不化,则放弃、杀戮之刑随其后,此舜所谓威之者也。盖其教法,德则异之以智、仁、圣、义、忠、和,行则同之以孝、友、睦、姻、任、恤,艺则尽之以礼、乐、射、御、书、数。淫言诐行诡怪之术,不足以辅世,则无所容乎其时。而诸侯之所以教,一皆听于天子,天子命之矣,然后兴学。命之历数,所以时其迟速;命之权量,所以节其丰杀。命不在是,则上之人不以教,而为学者不道也。士之奔走、揖让、酬酢、笑语、升降,出入乎此,则无非教者。高可以至于命,其下亦不失为人用,其流及乎既衰矣,尚可以鼓舞群众,使有以异于后世之人。故当是时,妇人之所能言,童子之所可知,有后世老师宿儒之所惑而不悟者也;武夫之所道,鄙人之所守,有后世豪杰名士之所惮而愧之者也。尧、舜、三代从容无为,同四海于一堂之上,而流风馀俗,咏叹之不息,凡以此也。
周道微,不幸而有秦,君臣莫知屈己以学,而乐于自用,其所建立悖矣。而恶夫非之者,乃烧《诗》、《书》,杀学士,扫除天下之庠序,然后非之者愈多,而终于不胜。何哉?先王之道德出于性命之理,而性命之理出于人心。《诗》、《书》能循而达之,非能夺其所有而予之以其所无也。经虽亡,出于人心者犹在,则亦安能使我舍己之昭昭而从我于聋昏哉?然是心非特秦也,当孔子时,既有欲毁乡校者矣。盖上失其政,人自为义,不务出至善以胜之,而患乎有为之难,则是心非特秦也。墨子区区,不知失者在此,而发“尚同”之论,彼其为愚,亦独何异于秦。
呜呼,道之不一久矣。扬子曰:“如将复驾其所说,莫若使诸儒金口而木舌。”盖有意乎辟雍学校之事。善乎其言,虽孔子出,必从之矣。今天子以盛德新即位,庶几能及此乎!今之守吏,实古之诸侯,其异于古者,不在乎施设之不专,而在乎所受于朝廷未有先王之法度;不在乎无所于教,而在乎所以教未有以成士大夫仁义之材。虔虽地旷以远,得所以教,则虽悍昏へ凶、抵禁触法而不悔者,亦将有以聪明其耳目而善其心,又况乎学问之民?故余为书二侯之绩,因道古今之变及所望乎上者,使归而刻石焉。
【译文】虔州在江南是土地最空阔的,高山深谷,荒山险阻,交、广闽、越贩卖铜盐的人,取道这里,从这里出入,偷盗抢劫作奸犯科的事,比全国其他地方多。庆历年间,朝廷曾经下诏在州县建立学校,虔州也响应了号召,可是学堂低矮简陋狭小不能算是美观,虔州人想要聚聚私有财产,迁移并扩建学堂已经很久了,但是官吏常常在处理案件上耗尽精力,没有空闲顾及此事,总共有二十一年了。此后,改建在州驻地的东南,来顺从虔州人的愿望。学堂在治平元年二月开始营建,提点刑狱宋城蔡侯代理虔州事务的时候,而在治平元年十月建成学堂的人,是知州事钱塘元侯。这两位侯爵,都是天下所说的有才的官吏,所以他们建成学堂不辞辛苦,斋祠、讲说、候望、宿息,都建有学堂。然后州人又拿出剩余的钱买了土地和书,来等待求学的人,内外都具备了(万事俱备)。因此,虔州人都感激两位侯爵满足了自己的愿望,因而请我写了这篇文章来记叙这件事。
我听说,先王所说的治国的道德,是性命的本真罢了。它的界限在俎豆、钟鼓、管弦之间,却常常担心百姓难以了解,所以替百姓安排官方老师,给百姓建学堂,来聚集天下的.学子,希望可以让他们辨别讲演,颂歌弦舞,使他们深深了解其中的意思。
周王朝衰落之后,不幸的是接连而来的是秦朝,君臣不知道委屈自己来学习,却以自以为是为乐,因而它倡导的道义也就错了。秦讨厌那些指责他们的人,于是就烧毁了《诗》《书》,杀有学问的人,拆除全国的学校,这样以后,指责秦的人更多,秦终于没有长久得保有天下。为什呢?先王所说的治国的道德,是从性命的本真中提炼出来的。而性命的本真来自于人心。《诗》《书》能够遵循这种本真并发扬光大,而不是剥夺百姓拥有的东西,然后把他们缺少的东西赐给他们。经书虽然没有了,但出于人心的东西还在。怎么能让我舍弃自己明白的道理来顺从糊涂的理念呢?可是这种想法不仅仅秦人有。处在孔子的时代,就已经有想毁坏乡校的人。大概是上层(上级)施政有过失,人们就按照自己的意志做事,不追求做到最好来超过他人,却担心有所作为的艰难,这种想法不仅仅存在于秦朝啊。墨子见识浅陋,不懂错在这里,却发出“尚同”的言论,他算是愚笨,难道和秦有什么区别?
哎呀,风尚不一样已经很久了。扬子说;“如果要再推行孔子的言说,赶不上让各位学者宣扬圣人的教化。”他大概是要说建立学堂的事。他的话很好啊,即使孔子再生,也一定会听从他的建议。现在天子凭借他高尚的美德刚刚登上皇位,大概能达到这个高度吧!现在的地方官吏,实际上就是古代得诸侯,他们和古代诸侯不同的地方,不在于没有拥有设施,而在于从朝廷那里接受到的没有先王的法令制度;不在于没有什么教化百姓的,而在于用来教化的没有用来成就士大夫仁义的人才。虔州虽然土地空阔并且偏远,若能够真的得以教化,那么触犯刑律不知悔改的人,也将有用来使他们耳聪目明并且心地善良的方法,何况有学问的百姓呢?所以我为虔州百姓记叙两位侯爵的事迹,趁机说说虔州古今的变化以及他们盼望上司的愿望,让他们回去可在石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