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唐诗风自“四杰”始得一大转变,改变了过去淫靡艳冶的诗风,既吸收了宫体诗中辞藻华丽,讲究音韵的特点,又在内容上有了相当重大的变革。可以说宫体诗走到上官体这一步已经成了没有灵魂的华丽躯壳,不改革实在不足以承担新王朝所需要的新气象。初唐四杰,便自觉地承担起了革故鼎新的使命。
初唐时期,新朝草创,经历了隋末农民战争“十八路反王,六十四处烟尘”的战火洗礼,中华大地正是满目疮痍百废待举。唐王朝的统治者也以其卓绝古人的雄才大略担负起了重建国家,变革社会的使命,国家开始出现了一片兴盛繁荣的景象,国力蒸蒸日上,上行的社会必然催使士人们豪情与理想的勃发。自南朝以来绮靡温柔的诗风已不能使这些少壮派们的胸怀得到纵情地抒发,他们以自己豪放的情怀,悲悯的意识,厚重的积累,飞扬的文采为艳俗颓靡的文坛注入了一剂强心剂,并以此为起点,开启了一个文学史上黄金时代的帷幕。
王勃作为四杰之首,在那个风云变幻的时代里沉沉浮浮二十几年,生命虽然短暂却崎岖坎坷,为文坛留下的也是不朽的佳篇。一流的文学家必得有高度的悲悯与悲怆,王勃诗文中的悲怆情怀正体现了一个开拓的时代,一个生气蓬勃的社会,一个初现繁荣的年月里诗人的阔大心胸和敏锐的思维触觉。对于南朝以来诗坛的颓靡、空泛、华而不实也是一种革命性的颠覆,展示出一抹人性的光辉和生命的热度。
王勃的反战诗多以闺妇思夫为题材,在一种凄凉怨郁的情境中表达了对战争的不满。透过怨妇的缕缕情思,我们隐隐看到了一幅热血男儿拼杀疆场的图画,从这些勇士胸中喘出的,正是诗人的悲怆之气。
在《秋夜长》中,作者描绘了一幅秋夜清冷的月光下,一位闺妇为她出征的丈夫赶制寒衣的图画。唐王朝经过多年休整,国力得到了很大的提高,精力旺盛而又好大喜功的统治者便对外展开了连绵不绝的征伐。这对他们而言不过是一声令下,然后偶尔挂怀一下前线的胜负,但对于广大的黎民百姓来说,这又是一次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作者耳闻目睹了战争的狰狞面目,在他十六岁时就曾上书刘右相,对讨伐高丽给予了严厉的抨击:“辟地数千里,无益神封;勤兵十八万,空疲士卒。警烽走传,骇秦洛之氓;飞刍挽粟,竭淮海之费……”在这里,作者不仅指出损兵折将扩张疆土没有什么好处,而且也真实地反映了全国人民的不满情绪。我们可以设想,唐王朝所进行的侵略战争连年不断,必然使老百姓陷于水深火热之中。作者在《秋夜长》中表达了对闺妇征夫的无限同情,在一种不满的情绪中透露出一股悲怆之气,这悲怆既是士兵征战沙场九死一生的愤慨,也是勇士们浴血奋战的情境写照。“调砧乱杵思自伤,征夫万里戍他乡。鹤关音信断,龙门道路长。君在天一方,寒衣徒自香。”无限悲凉,读来黯然神伤。
有夜想必有昼思,在白日里悠远舒缓的采莲歌中,我们依然能够听出凄婉哀怨的声音来。王勃的`《采莲曲》通过描绘采莲女的劳动,反映了连年不断的侵略战争给整个劳动人民带来了多么深重的苦难。“相思苦,佳期不可驻。塞外征夫犹未还,江南采莲今已暮。”与《秋夜长》相比,两诗情怀相似,但《采莲曲》更优美更深刻。采莲在很多诗人的笔下都是一件意趣横生的劳动,有“妖童媛女,荡舟心许。翼首徐回,兼传羽杯”的情义浓浓,有“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的乐趣,有“鱼戏莲叶间”的兴味,但这一切在王勃笔下风景依旧而意趣却大不相同。最后一句“共问寒江千里外,征客关山路几重”更是一声历史的长叹,一声时代的悲音。
王勃的反战诗写得凄美哀怨,讽喻诗则酣畅淋漓,《临高台》就是一篇讽喻时弊的杰作。此诗与卢照邻的《长安古意》内容相似,同样是通过对都城长安的描写,反映了唐王朝建国半个世纪以来的盛况,也揭露了唐初统治阶级奢侈豪华、荒淫无耻的生活。作者对长安进行了多方面的描写,如统治者的住室出行,歌舞游宴、陵园货市、青楼狭邪等等,作者从物写到人,有静写到动,由外观写到内心,由“高台四望同,佳气郁葱葱”写到“君看旧日高台处,柏梁铜雀生黄尘”,为贵族们豪奢腐败的生活唱响了一曲挽歌。在这里,我们可以想象一位官小而才大,名高而位悲的诗人站在喧嚣浮华的长安大道上,冷眼旁观那些王公子弟、士家大族们骄奢淫逸的生活,回忆前朝灭亡的往事,想起乡间穷困潦倒的贫民,心中的悲怆愤慨可想而知。这是一位具有历史责任感和担当精神的诗人,一位具有天下意识和家国情怀的士子,面对国家弊症顽疾的深切担忧。这种浩然的忧愁正是悲怆的具体表现,这种情怀绝不是齐梁宫体诗人所能体悟的。
王勃的吊古伤时之作也写得悲凉慷慨,一叹三叠。作为一个非常年轻的诗人,能有这样的情怀气质,能够拨开历史风尘观照古往今来的世事,实在难得。
在《滕王阁诗》与《滕王阁序》中作者悲凉慷慨之气,怆然伤世之情,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画栋朝飞南浦云,朱帘暮卷西山雨。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作者用夹叙夹议的写法,又以议为主,从议中抒发了自己的感慨:好景不长,年华易逝,历史沧桑,恍若浮云。这种悲怆的基础并非消极的哀惋而是宏大的抱负,就像《滕王阁序》中说的“有怀投笔,慕宗悫之长风”。但这位青年才俊的抱负却得不到施展,“怀帝阍而不见,奉宣室以何年?”正是在这种有怀投笔却无路请缨的困境中才诞生了这光霁千秋的雄文雅作以浇心中块垒。“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自然之物虽历千年万载亦不改其本色,而人世却不知经历了几度沧桑,几度轮回。王侯将相亦如何,黔头布衣又如何,昔日之歌楼舞馆今日之断壁颓垣,昔日之琼蕤玉树今日之荒榛断梗,一冬一春,靡屈不伸,一起一伏,无往不复,历史的警示何其残酷又何其公正,“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这种窥破人世规律和宇宙玄妙的无奈,怎能不令志存高远,意气如虹者怆然涕下呢?
王勃作为一个交游广泛而又仕途坎坷的读书人,其诗中思乡怀友送别之作占了很大的比重,这些诗作往往在阔大的境界中体现了作者的悲怆情怀,同时也融入了作者对人生意义的质询。
《山中》作于王勃旅居巴蜀之时,诗中写客居异乡,适逢晚风乍起,见万木凋零,秋意飒然,不觉而起思归之情。“长江悲已滞,万里念将归。况属高风晚,山山黄叶飞。”诗句虽短而境界阔大,颇显唐人风范。“长江”、“万里”、“高风”、“山山”无不是大气之笔,悲秋本来是中国诗歌中一个模式化的母题,在王勃笔下,同是悲秋却更见力道。表面看是一己怀乡之情,而实际上却是家国一体,将个人、天下、时代的悲怆融为一体,从而烈焰千丈,气魄惊人。
《送杜少府之任蜀川》是一首典型的送别诗。人们大多看中其高远开朗的格调和胸怀,但这份高远开朗并不是春风得意时的快慰,而是故友遭逢迁谪时的勉慰。“城阙辅三秦,风烟望无津”,气象依然阔大,紧承而来的却是“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伤感油然而生。“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此一转,快慰了天下无数离人,但这只是理智的劝勉与安慰,情感之结却未必真能解开。“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这正是要以一种大丈夫的凛然豪气去化解小女人一般的依恋不舍,诗中的悲怆也正在于此。倘若携手痛哭,一泄汪洋,悲则悲矣,怆情何在?正是这种决绝而又豪气干云的离情别意,方显出大丈夫的气魄来。这种情感比一般的沾巾之痛更为复杂与深远,虽无燕赵豪侠易水歌别的惨烈,却也悲怆慷慨,深蕴凛凛豪气。
以上我们通过对王勃几种类型诗歌的分析,复原了一位才华横溢而又志向难展最终英年早逝的青年才俊心中那份悲怀千古,怆然多气的诗情与文脉。斯人虽已矣,斯文却不朽,悲悯情怀,悲怆气概的介入,正是初唐诗风大变的显著表现。建安诗人曹植曾云:“烈士多悲心。”王勃的悲怆正是一种人性光华在诗坛的回归,并非没落阶层的感伤,而恰是一种积极健康的人生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