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山战役后,南宋宣告彻底灭亡。蒙古将领张弘范对文天祥说:“宋已亡,丞相要想尽忠也没有地方可尽了。就算是杀身成仁,也没有人把这事写进丹青。丞相如愿转为效力大元,一定会受到重用的!”文天祥含泪悲愤地说:“国亡而臣不能救,这已经是最大的罪过了,如何还敢怀有二心!”
张弘范没法,只得把文天祥押解回大都。
文天祥一心求死。活着已经没有意义,即使像上次一样能够逃脱,也不能重新起事,光复大宋。因为大宋已经覆灭,也没有任何赵氏子孙可供扶持。正如张弘范所说的,关于大宋的那一页书,已经翻过去了。摆在自己面前的只有一条路,就是死!
他想死在桑梓之地,让自己的灵魂能够永远守护着曾经是南宋的这一片山山水水。可是忽必烈已经下令,一定要把他解到大都。元军对他进行了严密的防范,他实在找不到可以自尽的工具,于是便开始绝食。
本来他以为饿七八天就能死掉的,没想到十天过去,故乡的土地早就过了,他仍然还没死。于是他决定不再绝食,让自己死得更加从容一些。
但是在半路上,又遇到庐陵人王炎午张贴了数十张《生祭文丞相文》,敦促文天祥舍身取义。王炎午曾经是太学生,国破家亡的时候,拿出全部家产跟随文天祥进临安勤王,文天祥对他很器重。但后来遇到父亲去世,母亲病危,他不得不离开部队回家侍亲。
王炎午的举动让文天祥大为震动,他又开始绝食,却又不得死。就这样,文天祥在一种残酷的自我折磨中,于元世祖至元十六年(1279年)十月到达大都。
忽必烈下令以上宾之礼优待文天祥,并不断派人劝降他。忽必烈之所以这么做,一半出于对文天祥的欣赏,另一半出于政治统治的考虑。文天祥是忠臣,是一种有高洁精神品质的符号,作为有远见卓识和宽阔胸怀的忽必烈来说,对文天祥的品格是相当认可的。这是一种英雄对英雄的惺惺相惜,尽管英雄来自敌国,也阻挡不了心中由衷的敬佩。
忽必烈也算得上是历史上杰出的开国君主。他虽然是蒙古人,但是由于在金莲川开幕府的时候,招募了大量的汉人知识分子,因此深受儒家文化的影响。同时,在他远征大理的时候,拜藏传佛教活佛八思巴为师,这使得他的眼见相当开阔,胸怀气度都与他的父兄祖辈有很大不同。在派人攻打南宋的时候,他就曾多次告诫部下不能随便杀人,要优待南宋的文人及士大夫。因此,南宋为数庞大的官员投降元朝,为他卖命,也并非完全因为怕死和慕念荣华而变节。由此看来,他对文天祥的厚爱和欣赏确实是真心诚意的。
当然,作为一个了不起政治家,如果能让文天祥投降,为他所用,对巩固新政权是相当重要的。他虽然用武力征服了南宋,但要能让南宋臣民驯服于元朝统治并非易事。文天祥是一种象征,是一种忠于旧王朝的形象代表,如果连文天祥这样的人也归附自己,那将极大地消磨那些蠢蠢欲动的反叛人士的意志,也可以因此表明自己的政权是得人心的。
最先来劝说文天祥的是留梦炎。留梦炎是在元军围攻临安的时候,偷偷离朝逃跑的,不久就投降了元朝。留梦炎和文天祥有很有相似之处,都曾中状元,都做到了宰相。但是品格操行却截然不同。这两人见面,注定是一段有趣的场面。
留梦炎对文天祥说:“今大宋已亡,天下尽归元朝。你一人苦苦坚持,有什么意思?草木尽管还是赵氏草木,日月却已是大汗的日月了!”文天祥穿着宋朝朝服,面南而坐,啐了留梦炎一口道:“您身为大宋重臣而卖国,身为衢州百姓而卖家,身为汉人而卖节,你有何面目和我说话!”
留梦炎满脸通红,呐呐地说:“我一番好意,你为什么血口喷人……”
文天祥再不理他,吟起他听说留梦炎投降后写的`一首《为或人赋》:“悠悠成败百年中,笑看柯山局未终。金马胜游成旧雨,铜驼遗恨付西风。黑头尔自夸江总,冷齿人能说褚公。龙首黄扉真一梦,梦回何面见江东。”
留梦炎后来被升为礼部尚书,甚至被升为宰相。但元人脱脱写《宋史》,却并没有给他一传。倒是拒不投降元朝的文天祥,被立传旌表。留梦炎在元朝做官,他的老家人却说:“两浙有留梦炎,两浙之羞也。”后来直到明代,凡是留姓的子孙参加科举考试,都要先声明自己非留梦炎后代,才有考试资格。
留梦炎劝降不成,忽必烈又派宋恭帝赵显来劝降。文天祥知道赵显的用意,不等他说话,就走到他面前,让他向南而站,自己面北跪下来。连连磕头道:“臣文天祥参见圣驾!圣驾请回!”说着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哽咽着连声说“圣驾请回!”赵显始终插不上话,最后默默地来,还就默默地回去了。
可以感觉得到,文天祥的哭并不只是一种策略,应该是真哭。他历尽艰辛万苦,不惜牺牲个人生命所做的那一件事,无非就是要保住赵氏江山。可是现在自己还在努力着,赵家皇帝却已经投降了,自己的一腔心血不是白费了吗?忽必烈之所以派赵显来劝说文天祥,也是出于这种考虑。不过,深受儒家文化熏陶的文天祥,显然在忠君与爱国的问题上处理得非常恰当。孟子曰:“民为贵,君为轻,社稷次之。”当君和国发生矛盾的时候,文天祥理所当然地站在了国家这一边。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如果文天祥还有一丝苟且之念,他大可以借恭帝来劝降的机会找一个下去的台阶。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既然如此,君要臣投降,臣也不得不降了。再说,赵氏家族都死的死,降的降,自己的坚持也完全没了意义,即便投降,也没有人指责自己的不是。文天祥不,他绝不假惺惺地做样子。他是纯粹而彻底的,他坚持的不再是具体的世俗情怀,而是一种伟大的信念。这种信念是超越了荣与耻,生与死的!
忽必烈不想放弃,他又派出自己的人去劝说。先是平章政事阿合马出马。阿合马趾高气扬地命令文天祥跪下,文天祥冷笑道:“南朝宰相见北朝宰相,岂能下跪!”阿合马奚落他道:“你既然是南朝宰相,何以至此?”文天祥骄傲地答道:“如果南朝早日用我为相,何以至此!”阿合马给文天祥带上手铐,把他关进土牢里,想用残酷的生活来折磨他,消磨他的意志。谁知这竟是一心求死的文天祥求之不得之事:死且不怕,还怕监禁!阿合马很是无趣,只得失败而退。
接着忽必烈又派另一个宰相孛罗来劝降。孛罗把文天祥从土牢中提出来,让士兵强按着他的头,使他下跪投降。文天祥坚决不从,叫道:“天下事有兴废,我忠于宋室,绝不屈服,自求速死!”孛罗想和他辩论一番,便说道:“你弃德祐皇帝,另立二王,如何是忠臣?”文天祥正色道:“德祐失国,另立二王,是为国家考虑,我如何不是忠臣?”孛罗又说:“你说为国家考虑,你另立二王,国家保住了吗?”文天祥说:“国家虽没能保住,但臣子尽心尽力是他的本分。国家既灭,臣子不该苟活。休得多言,惟求一死!”孛罗无言以对。
所有能派遣的人都用上了,还是不能让文天祥回心转意。但忽必烈仍然不想放弃。他又打出亲情牌。有一天,文天祥收到一封他长女柳娘的来信,才知道他的两个女儿在大都宫中为奴。文天祥一生育有二子六女,但在残酷的抗元斗争中死来只剩下两个。文天祥在低矮潮湿的土牢里读着女儿的信,肝肠寸断。他明白,这是元朝统治者向他暗示,只要投降,骨肉就能团聚,还能过上好日子。但是,他强忍痛苦,不给女儿回信,只给妹妹写信道:“人谁无妻儿骨肉之情,但今日事已至此,于义当死。可令柳女、环女好好做人,为父管不得。泪下哽咽,哽咽!”信送出去,他还忍不住心里痛苦之情,写了一首《得儿女消息》:
故国斜阳草自春,争元作相总成尘。
孔明已负金刀志,元亮犹怜典午身。
肮脏到头方是汉,娉婷更欲向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