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别康桥
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
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
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阳中的新娘;
波光里的艳影,在我的心头荡漾。
软泥上的青荇,油油的在水底招摇;
在康河的柔波里,我甘心做一条水草!
那榆荫下的一潭,不是清泉,是天上虹,
揉碎在浮藻间,沉淀着彩虹似的梦。
寻梦?撑一支长蒿,向青草更青处漫溯。
满载一船星辉,在星辉斑斓里放歌。
但我不能放歌,悄悄是别离的笙箫;
夏虫也为我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
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偶然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
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我等候你
我等侯你.
我望着户外的昏黄
如同望着将来,
我的心震盲了我的听。
你怎还不来?希望
在每一秒钟上允许开花。
我守候着你的步履,
你的笑语,你的脸,
你的柔软的发丝,
守候着你的一切,
希望在每一秒钟上
枯死你在哪里?
我要你,要得我心里生痛,
我要你的火焰似的笑,
要你的灵活的腰身,
你的发上眼角的飞星;
我陷落在迷醉的氛围中,
像一座岛,
在蟒绿的海涛问,不自主的在浮沉……
喔,我迫切的想望
你的来临,想望
那一朵神奇的优昙
开上时间的顶尖!
你为什么不来,忍心的?
你明知道,我知道你知道,
你这不来于我是致命的`一击,
打死我生命中乍放的阳春,
教坚实如矿里的铁的黑暗,
压迫我的思想与呼吸;
打死可怜的希冀的嫩芽,
把我,囚犯似的,交付给
妒与愁苦,生的羞惭
与绝望的惨酷。
这也许是痴。竟许是痴。
我信我确然是痴;
但我不能转拨一支已然定向的舵,
万方的风患都不客许我犹豫
我不能回头,运命躯策着我!
我也知道这多半是走向
毁灭的路,但
为了你,为了你
我什么也都甘愿;
这不仅我的热情,
我的仅有的理性亦如此说。
痴!想碟碎一个生命的纤微
为要感动一个女人的心!
想博得的,能博得的,至多是
她的一滴泪,
她的一阵心酸,
竟许一半声漠然的冷笑;
但我也甘愿,即使
我粉身的消息传到
她的心里如同传给
一块顽石,她把我看作
一只地穴里的鼠,一条虫,
我还是甘愿!
痴到了真,是无条件的,
上帝他也无法调回一个
痴定了的心如同一个将军
有时调回已上死线的士兵。
枉然,一切都是枉然,
你的不来是不容否认的实在
虽则我心里烧着泼旺的火,
饥渴着你的一切,
你的发,你的笑,你的手脚;
任何的痴想与祈祷
不能缩短一小寸
你我问的距离!
户外的昏黄已然
凝聚成夜的乌黑,
树枝上挂着冰雪,
鸟雀们典去了它们的啁啾,
沉默是这一致穿孝的宇宙。
钟上的针不断的比着
玄妙的手势,像是指点,
像是同情,像是嘲讽,
每一次到点的打动,我听来是
我自己的心的
活埋的丧钟。
我不知道风从哪个方向吹来
—我不知道风
是在那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在梦的轻波里依洄。
—我不知道风
是在那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她的温存,我的迷醉。
—我不知道风
是在那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甜美是梦里的光辉。
我不知道风
是在那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她的负心,我的伤悲。
我不知道风
是在那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在梦的悲哀里心碎!
我不知道风
是在那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黯淡是梦里的光辉
我有一个恋爱
我有一个恋爱,
我爱天上的明星,
我爱它们的晶莹:
人间没有这异样的神明。
在冷峭的暮冬的黄昏,
在寂寞的灰色的清晨。
在海上,在风雨后的山顶
永远有一颗,万颗的明星!
山涧边小草花的知心,
高楼上小孩童的欢欣,
旅行人的灯亮与南针:
万万里外闪烁的精灵!
我有一个破碎的灵魂,
像一堆破碎的水晶,
散布在荒野的枯草里
饱啜你一瞬瞬的殷勤。
人生的冰激与柔情,
我也曾尝味,我也曾容忍。
有时阶砌下蟋蟀的秋吟,
引起我心伤,逼我泪零。
我袒露我的坦白的胸襟,
献爱与一天的明星。
任凭人生是幻是真,
地球存在或是消泯
太空中永远不昧的明星!
生活
阴沉,黑暗,毒蛇似的蜿蜒,
生活逼成了一条甬道:
一度陷入,你只可向前,
手扪索着冷壁的粘潮,
在妖魔的脏腑内挣扎,
头顶不见一线的天光
这魂魄,在恐怖的压迫下,
除了消灭更有什么愿望?
“他眼里有你”
我攀登了万仞的高冈,
荆棘扎烂了我的衣裳,
我向飘渺的云天外望—
上帝,我望不见你!
我向坚厚的地壳里掏,
捣毁了蛇龙们的老巢,
在无底的澡潭里我叫—
上帝,我听不到你!
我在道旁见一个小孩:
活泼,秀丽,褴楼的衣衫,
他叫声妈,眼里亮着爱—
上帝,他眼里有你!
沙扬娜拉——赠日本女郎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道一声珍重,
道一声珍重,
那一声珍重里有蜜甜的忧愁
——沙扬娜拉!
雪花的快乐
假若我是一朵雪花,
翩翩的在半空里潇洒,
我一定认清我的方向
——飞炀,飞炀,飞炀,
这地面上有我的方向。
不去那冷寞的幽谷,
不去那凄清的山麓,
也不上荒街去惆怅
——飞炀,飞炀,飞炀,
你看,我有我的方向!
在半空里娟娟的飞舞,
认明了那清幽的住处,
等着她来花园里探望
——飞炀,飞炀,飞炀,
啊,她身上有朱砂梅的清香!
那时我凭藉我的身轻,
盈盈的,沾住了她的衣襟,
贴近她柔波似的心胸,
——消溶,消溶,消溶
溶入了她柔波似的心胸。
徐志摩简介
徐志摩(1897~1931)现代诗人、散文家。浙江海宁人。名章垿,字志摩,小字又申。曾经用过的笔名字:南湖,云中鹤。1915年毕业于杭州一中、先后就读于上海沪江大学、天津北洋大学和北京大学。1918年赴美国学习银行学。1921年赴英国留学,入伦敦剑桥大学当特别生,研究政治经济学。在剑桥两年深受西方教育的熏陶及欧美浪漫主义和唯美派诗人的影响。
徐志摩是新月派代表诗人,被称为新月诗派的盟主。茅盾在《徐志摩论》中说徐志摩是“中国布尔乔亚‘开山’的同时又是‘末代’的诗人”。他著作颇丰,一生创作出版的作品:诗集著《志摩的诗》,《翡冷翠的一夜》、《猛虎集》、《云游》散文集《落叶》、《巴黎的鳞爪》、《自剖》、《秋》小说散文集《轮盘》戏剧《卞昆冈》(与陆小曼合写)日记《爱眉小札》、《志摩日记》译著《曼殊斐尔小说集》等他的作品已编为《徐志摩文集》。其诗文多发表在《友声》(杭州一中校刊)、《努力周报》、《改造月刊》、《晨报副镌文学刊》、《语丝周刊》、《南开月刊》、《小说月报》、《时事新报·学灯》、《现代评论》、《新月月刊》、《独立评论》、《人间世月刊》等杂志上。
1925年赴欧洲、游历苏、德、意、法等国。1926年在北京主编《晨报》副刊《诗镌》,与闻一多、朱湘等人开展新诗格律化运动,影响到新诗艺术的发展。同年移居上海,任光华大学、大夏大学和南京中央大学教授。1927年参加创办新月书店。次年《新月》月刊创刊后任主编。并出国游历英、美、日、印诸国。1930年任中华文化基金委员会委员,被选为英国诗社社员。同年冬到北京大学与北京女子大学任教。1931年初,与陈梦家、方玮德创办《诗刊》季刊,被推选为笔会中国分会理事。同年11月19日,由南京乘飞机到北平,因遇雾在济南附近触山,机坠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