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张爱玲《心经》
上世纪40年代初,在日伪沦陷区的上海,忽然崛起了一颗璀璨的明星,照耀了当时寂寞的文坛。她的文笔犀利华丽,可她的作品无论风格还是内容都与当时的抗日大时代格格不入。“五四”以来,大多数作家都在写英雄、写革命、写悲壮,在当时著名的许多左翼作家的关怀下,张爱玲依然固执地写凡人、写世俗、写男女情事。
象一个奇迹,张爱玲迅速以她华丽的文采和犀利的笔锋征服了许许多多读者,圆熟的技巧让人击节赞叹,一时声名大噪,名动中国。解放后,张爱玲逐渐沉寂,四十年代的光环好像昙花一现。直到八十年代以来,由于对外开放政策的实施和文化交流的加强,大陆掀起了一阵不小的“张爱玲热”,到1995年张爱玲逝世,张爱玲的作品再次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一时对张爱玲及其作品的研究热闹非凡,蔚然成风,且至今不衰。
刚开始,对张爱玲的作品的关注主要集中在《金锁记》、《倾城之恋》、《沉香屑·第一炉香》等,后来关注的人越来越多,于是张爱玲的所有作品都被众人反复研究过了,包括原先不大受重视的那些散文小说,比如《心经》。
《心经》最早发表于1943年8月柯灵主编的《万象》月刊上,时年23岁的张爱玲奇装眩人、才气放恣,跋扈地自恋着。次年她呼喊着“出名要趁早啊,来得太晚的话,快乐也不那么痛快”地出了第一部短篇小说集《传奇》,《心经》亦收入其中。
张爱玲的笔触拥有女性的细腻与古典的美感,对人物心理的把握令人惊异,而其独特的人生态度在当时亦是极为罕见,这一为人所公认的特点在《心经》中亦表现得淋漓尽致。《心经》是个怎样的故事?简而言之,一个年轻女孩和她的父亲相爱的故事。很显然,这个故事注定了是悲剧。在张爱玲的笔下,这荒谬的爱情缓缓地在读者眼前上演,天真而偏执的少女小寒肆意地勾引她的父亲,慢慢地离间及至扼杀她父母之间的爱情,最后,她的父亲许峰仪借着小寒的同学绫卿逃开了这段畸恋。
这个故事内容多少有点惊世骇俗,但联系张爱玲的一贯行事作风,却又合情合理。张爱玲曾说:女孩子有的时候会情不自禁地去诱惑自己的父亲。而且,许多研究者认为,张爱玲的心理多少存在着一些恋父情结。众所周知,张爱玲出身大家,但他的父亲却是一个游手好闲的、堕落的败家子,时常毒打张爱玲,甚至扬言要杀死他,从而导致了张爱玲离家出走,父女两人从此不再联系。阴郁的童年造成了张爱玲父爱的缺失,可张爱玲在后来的数篇文章里却一再地用温情的笔调提起父亲,或许她是想用文字来弥补这个遗憾。由此看来,《心经》的写成是圆了张爱玲的一个梦。
许多人说,张爱玲只写男女私情。这确实不错。《心经》虽然描写的是乱伦,归根到底也还是是关于男女私情。尽管受到了诸多批评,张爱玲坚持着她“清坚决绝的宇宙观,不论政治的还是哲学的,总未免使人嫌烦”(《烬余录》,四四年)。在左翼作家一片高亢的呼喊声中,张爱玲低缓地叙述着爱情的苍凉。在《自己的文章》一文中,张爱玲说:“一般所说‘ 时代的纪念碑’那样的作品,我是写不出来的,也不打算尝试,因为现在似乎还没有这样集中的客观题材。我甚至只是写些男女间的小事情,我的作品里没有战争,没有革命。我认为人在恋爱的时候,是比在战争或革命的时候更素朴,也更放恣的。”张爱玲是个珍惜人性过于世情的人,她始终是个世情的叛逆者,如果她的`小说离了男女私情,那就不是张爱玲了。
整篇小说由十段或长或短的对话组成,情节跳跃但故事明晰,尤其是人物的动作和语言非常细腻地表现了心理活动,突出了人物的性格,这正是张爱玲的一贯文风。
小说可大致分为:一、小寒生日会上众人的谈话;二、众人道别后小寒和段绫卿的对话;三、绫卿走后小寒和父亲许峰仪的对话;四、第二天小寒调侃龚海立的对话;五、小寒与父亲关于龚海立引起的对话;六、波兰和小寒的电话聊天;七、小寒和母亲的对话;八、小寒和海立关于绫卿的对话;九:小寒和父亲的对话以及母亲的几句插话;十、小寒和母亲的最后的对话。每次的对话都明示或暗示故事的发展,一步一步推动着这段父女畸恋走向灭亡。
故事的开头,小寒的第一句话就为许峰仪和绫卿埋下了伏笔。小寒出于对父亲的爱,屡屡在对话中提起父亲,开篇第一句便提到许峰仪记得绫卿的电话号码。而后通过同学对小寒“爸爸长爸爸短”的怀疑点出了小寒和父亲的亲昵,峰仪又说出小寒和绫卿有点象之后,更显得后来峰仪选择绫卿的顺理成章。自此,峰仪这边都做好了铺垫——他爱小寒,因此选择与小寒相象的绫卿。接着小寒送绫卿的那段对话又为绫卿也做好了铺垫,绫卿坦白了自己“人尽可夫”的一面,所以,为了逃离逼仄的家庭,最后她会不计名分地跟随峰仪。
龚海立在小说中算是一个陪衬,他很早地就以一个金龟婿的形象出现在众位女生的对话中,而后他和小寒有过两次对话:第一次是小寒居心叵测地和他开玩笑,展示了小寒做为一个狡黠的年青女孩的心机;第二次是龚海立和绫卿的恋情告吹后,向小寒做的表白。海立转达了绫卿的一句话:“这一点爱,别的不够,结婚也许够了。许多号称恋爱结婚的男女,也不过是如此罢了。”洞悉世情的绫卿就这么完成了她的故事,小寒灰心地决定和海立结婚。这时候,母亲上场了。在小寒和父亲闹翻的时候,在小寒要去绫卿家阻止一切的时候,许太太一反常态地以坚强果断的形象上场了。原来她一直清醒地装迷糊,对许峰仪放任自流,对小寒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等到不得不直面现实的时候,她灰心丧气地继续放任自流:“不让他们去,又怎样?你爸爸不爱我,又不能够爱你——留得住他的人,留不住他的心。他爱绫卿。他眼见得就要四十了。人活在世上,不过短短的几年。爱,也不过短短的几年。由他们去罢!”许太太不过是个传统的家庭妇女,在丈夫面前低眉顺眼,一味地屈服,对现实毫无抵抗能力,自认为一向是个“不要紧的人”。但是她始终对女儿是深爱的,在事情无可挽回之际,她果断地替女儿打算好了将来,挽救她的青春。在许太太的世界里,丈夫是天,而女儿,是中心。
故事的主人公小寒是个刚过20岁生日的流动闪烁的女孩,可她却有着非常成熟的心智和复杂的心机。从小,她刻意地“将她父母之间的爱慢吞吞地杀死了,一块一块割碎了——爱的凌迟”!长大后,她肆意地和父亲调情,或借用龚海立来刺激父亲,最后还试图借用绫卿母亲的力量来成全她自己——这样的女孩子多少有点阴险,并带着点心理变态的决绝。
张爱玲对自己追求的风格很清楚,在《自己的文章》一文里,她很清晰地说说:“我不喜欢壮烈。我是喜欢悲壮,更喜欢苍凉。壮烈只有力,没有美,似乎缺少人性。悲壮则如大红大绿的配色,是一种强烈的对照。但它的刺激性还是大于启发性。苍凉之所以有更长的回味,就因为它像葱绿配桃红,是一种参差的对照。”悲凉、苍凉、残酷是张爱玲生命的底色,也自始至终都是她作品的底色。
《心经》一开始就注定了悲剧的结尾,几乎每个人的语气都带着些凉薄。不过几乎在所有的作品里,张爱玲的语言风格都是大类如此的,喜欢用点旧章回小说的口气,加上一些现代主义的风派,刻薄地讥诮着日常生活,用华丽的形容词描画无奈的浮生。
比如,开篇对小寒的描写就已经奠定了这篇小说的基调:“小寒高高坐在白宫公寓屋顶花园的水泥栏杆上,五个女孩子簇拥在她下面,一个小些的伏在她腿上,其余的都倚着栏杆。那是仲夏的晚上,莹澈的天,没有星,也没有月亮,小寒穿着孔雀蓝衬衫与白裤子,孔雀蓝的衬衫消失在孔雀蓝的夜里,隐约中只看见她的没有血色的玲珑的脸,底下什么也没有,就接着两条白色的长腿。她人并不高,可是腿相当的长,从栏杆上垂下来,分外的显得长一点。她把两只手撑在背后,人向后仰着。她的脸,是神话里的小孩的脸,圆鼓鼓的腮帮子,尖尖下巴。极长极长的黑眼睛,眼角向上剔着。短而直的鼻子。薄薄的红嘴唇,微微下垂,有一种奇异的令人不安的美。”无论对人物形象还是环境的描写,都是类似的风格,给人新颖但又苍凉的感觉。
相较于《金锁记》、《倾城之恋》等名作,《心经》有点晦涩,而且过于灰暗,不够深刻。但总的来说,这仍是一部具有张爱玲鲜明特色的小说,它残酷地揭示了人生的无助和痛苦,是一部“没有多少亮色的无望的彻头彻尾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