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张爱玲的《对照记》

李盛

读张爱玲的《对照记》

  考完试的心情就是不一样。早先几个礼拜里,偶尔翻翻与提高分数无关的书,总有点偷偷摸摸的感觉,就像背着老婆去找情人一样,兴奋劲儿当然是有的,不过也紧张。即便是经过思想斗争说服自己接受了新鲜诱惑,可是眼看着老婆一天天近了产期,荆钗黄脸也罢,粗服乱头也好,哪怕她自己不吭声,你也过意不去不是?

  交上了卷子,如同领回了离婚证。早知道是过不了的,也得把最后一丝幻想用2B铅笔涂黑才行。人事尽到,天命知足,后面的伤心和前面的耽心总归是不一样的。谁说生活中没个目标就有不能承受的轻……松?放纵不用学,还得控制。昨晚看完莎朗·斯通介绍《蚁哥正传》,本来该睡了,又觉得有必要对前些天的精心和规矩反动一下,随手抓到张爱玲的《对照记》,一百页出头的小册子,不留神就翻完了。

  张爱玲在大陆又红起来的那阵子,老光还勉强算是年轻,为着讨好一个姑娘,买了一套海南出版社(?)的《张爱玲文集》。自己留下最后一本考证红楼的,其他都打了水漂。先是还记得姑娘,后来连张爱玲也忘了。大约是去年,谭子自掏腰包推荐花城新版的《倾城之恋》。其实也是一套里一本。随后也就陆续又买了《第一炉香》和《张看》。不愿意一套都买回来的原因,一是心疼钱,想到没买的还有机会碰到些特价打折之类;一是心疼书,总觉得自己那几个纸箱就像是深宫,锁了进去,只有蟑螂还苦心惦记着。

  这本《对照记》是今年七月份买的,回来随手就扔下了。现在拉来看算是早的。说是《对照记》,其中还收了《罗阑观感》、《被窝》、《关于〈倾城之恋〉的老实话》、《“嗄?”?》、《草炉饼》、《笑纹》等六篇文章,大致五分之一的篇幅。

  最近这种“对照”的形式非常流行。据我的记忆,好象是源于山东画报出版社《老照片》的热销。现在坊间架上“镜头”、“照片”满眼都是,大有方兴未艾的劲头。我买的`《老照片》就已经出到了第七辑,一印就有六万册,看来销路确实不错。

  前些年刘心武曾经在《收获》上开了一个“私人照相簿”的专栏。印象很好,但当时影响似乎并不太大,也许主要是“私人”的缘故。就是几张合影、单人照,又面生,恐怕一般也提不起十足的兴趣。不象现在,私人公众当朝在野一起扑面而来,摆出“总有一款适合你”的阵势,躲都躲不及。另一个方向上,“私人”也就“私”得彻底,别人的“私事”你无所谓,“私语”呢?“隐私”?或者“非常隐私”?可见刘心武开了好头,却不会发扬,难怪畅销不了。都说现在小说难写,其实也有小说家自己的问题。人家柯云路及时改了行,卖些绝传秘方什么的,也混得挺好啊。五十多岁的人了,为万民的生计四处奔波,精神得跟李向南似的。

  “对照”的形式,刘心武的专栏当然不是首创,张爱玲的集子也未必就是最早。这一节我不太清楚,不过单从时间来看,也真是算不得很早。里面的最后一张照片是1968年的,但书中有“1984年我在洛杉矶”如何如何的句子,想来也应该是比较晚的了。

  在引子里,张爱玲写道:“‘三搬当一烧’,我搬家的次数太多,平时也就‘丢三落四’的,一累了精神涣散,越是怕丢的东西越是要丢。幸存的老照片就都收入全集内,藉此保存。”收入的共有五十四张,大约有三分之一是亲戚家人的,对照的文章也有很大篇幅是祖辈的,她说:“祖父母的姻缘色彩鲜明,给了我很大的满足”。相反,父母的关系却不好,后来竟至离婚,继母女间也不融洽,父亲还是个烟鬼。从家里出来,张爱玲用了“逃”字。

  张爱玲不漂亮,身材瘦长,脸型窄长,五官有向外的趋势,特别是眼睛,有点突出来。在中国人里,张的侧面像是比较有型的。但她的下巴比较尖,该算缺陷。在我看来,张爱玲最好的两张照片都不是正面的。一是图四十三,她在旗袍外披了一件碎花浴衣,侧身,头轻转回来,低眉顺眼,嘴边渗出微笑,头发半长、蓬松,漫不经心地稍微遮住了脸,人显得有点含羞。这张照片,花城版的整套作品集都用了作封面,很好看。

  另一张是图四十九,张爱玲穿高领短袖大襟衫,衣服好象是缎子作的,闪着亮,人也半昂着头,眼睛朝侧上方看,短发,朝后,整个人利落,很精神。当时是54年,她从上海到了香港。对照的文字有:“1984年我在洛杉矶搬家理行李,看到这张照片上兰心照相馆的署名与日期,刚巧整三十年,不禁自题‘怅望卅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这里的感慨自然露出晚年凄凉的感受,但就是在当时,也未必不会有“一洒泪”的冲动。看看照片就知道,张爱玲的神情,无论如何是有些落寞在里面的。

  对照的另一半是文字。张爱玲的文字不用多说了。看这本书时,我倒有一个感觉,仿佛她的语气,总是“呵,出名要趁早呀!”那个年纪的,不论她老到什么时候,也不见得会更罗嗦。或者更沉静稳重。她极有把握,会在写得过于顺畅流利,神采飞扬时,流露一点怯怯的表情。

  张爱玲的小说49年后在大陆的遭遇有些黑色幽默的味道。阿城在新出的《闲话闲说》里提到:“记得是八四年底,忽然有一天翻上海的《收获》杂志,见到《倾城之恋》,读后纳闷了好几天,心想上海真是藏龙卧虎之地,这‘张爱玲’不知是躲在哪个里弄工厂的高手,偶然投的一篇就如此惊人。心下惭愧自己当年刚发了一篇,这张爱玲不知如何冷笑呢。”阿城对语言的敏感有他自己的小说为证,相投的是文字的底蕴。而汉语文学史则在这冷笑中显得有些尴尬。

  据说张爱玲晚年在美国,邻居都不知道这个瘦瘦的东方老太太的来历。这是很无可奈何的事情。她的英文也好,但毕竟母语才是风格所在。希望不懂汉语的人了解爱惜张爱玲的文字,也真是太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