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的遗作《小团圆》今年四月在内地隆重登场了,在这久不见天才的文坛里倒称得上是盛事一件。十二岁时就开始读她的书,她最后一部作品,我自然无论如何都不能错过,欣欣然在网上定了她的书,很喜庆的封皮,看了让人眼前一亮。
书是周一送到的,这两天赶着做实验,但还是忙里偷闲抓紧时间看完了。我看书的速度一向奇快,而且只要捧着书不看完绝对不愿撒手。书是终于看完了,但很是惆怅,说不出的滋味,从心底里怜惜这个女子。书是她一贯的嘲讽口吻,像个冷漠的人,站在云端看俗世,看人情世故,看骨肉亲情,看所谓万转千回后的爱情,一切都完全幻灭了,还试图抓住一点什么,其实什么都没有,幻灭了其实就是幻灭了,爱玲心里清楚的很,我透过书本看到她嘴角的一丝冷笑。
书名叫做《小团圆》,其实只是一个空心的圆圈,空荡荡地圈住逝去的时光,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你找不到起点自然也找不到终点。所谓小团圆,是爱玲回首往事三十岁前的盘点,是一场接一场考试之间的噩梦,是从睡梦里醒来的她絮絮叨叨讲给自己的一个故事,本不想给我们这些不相干的人看,但踌躇很久却也终不忍心销毁,把两难的选择留给后人,她躲在云端吃吃的笑。你们不是总盼着万事都有个大团圆嘛,我偏偏叫它《小团圆》;你以为小团圆就真的是团圆嘛,那只是个镂空的圆圈,什么都没有剩下。
倒只剩下一些居心叵测的闲人在圆圈外晃悠,试图看看才女笔下的花好月圆,郎情妾意,然后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说一说“汉奸之妻,人人可戏”的花边新闻。爱玲,我扭转身为你掬一把热泪,你又是何苦来着,就算是一个人的孤寂,也该咬咬牙挺着,你的笔下自有烟霞,沉香屑里第一炉香的余香还烟雾缭绕,倾城之恋里流苏那低头一笑还没来得及抬起,金锁记里七巧还在凝望三十年前的那轮月亮,你又何苦写这劳什子的小团圆,白白让别人看了笑话。
文风明显是淡了,不再有以前的精雕细琢,心里嫌脂粉污了颜面,这一次,她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写。一出场就是浩浩荡荡一大批人名,她是存心要让那些看笑话的人看不下去,她冷冷的笑,双臂交叉放在胸前,头高高地昂着,她一贯的姿势。等着那些看笑话的人走开了,三十年前她的故事仍然在继续。洋派的母亲很漂亮,但却吝于伸出手拉着女儿一起过街,偶尔手指的触碰,母亲就皱起了眉头;父亲是典型的晚清遗少,空有名家的家世,却空荡荡的像个稻草人,怒视着小小的孩子在他面前重复背一篇又一篇的古文,听到后娘的诬告,一脚一脚踢在那个倔强女孩的身上;违心的说更喜欢那个给她做衣服的烟花女子,因为二婶给她做的衣服是用旧衣服改的,小小的心里,多多少少是有些屈辱…
终于长大了,告别了悲惨的童年,可以用自己的文字换钱了,和三姑二婶在财务上要分得清清楚楚,欠下的债是她心头的一道疤,寄人篱下的感觉,从来就没有离开这个敏感的女子,她活得很累,但生活就是这样,她无法选择。二十二岁,花一般的年纪,她可以自己选择了,是一个为日伪卖命的文人,她明明知道结局,却还是奋不顾身去爱了,把高傲的头颅低地很低,在尘埃里开出花来,可是她心是欣喜的,以为是碰到命里注定的知己,以为那个老男人的步伐会因为她而驻足。
谁知道不过是昙花一现,年轻的后面永远都有更年轻的,她以为自己二十二岁是风华正茂,足以取代他家里那两个年老的妻,谁知道武汉还有十六七岁的小周,小周之后自然还有那个千里护京的范美秀。滥清的男人什么时候少过,爱玲自然不能与半个人类为敌,却也终是厌了,扭过头去,不愿看那个和半只苍蝇一样让人恶心的男人。以后又碰到那个导演,终究还是一场云烟。
原以为是金光闪闪的金子,切开来看,却是一块稀土金属,在时光的氧气里一层层氧化,一层层剥落,多年后回首再看,原不过是一堆让人避之不及的灰尘粉末,风一吹就淡了,散了,远远望去,一个空空的圆圈。而关于联考的噩梦,依然一个接着一个。
《小团圆》,不过是爱玲自己讲给自己听的一个故事而已。
加拿大回来的女朋友问:“你们都说张爱玲的书好看,嗳,好看在哪里?”我们聚餐一共七八人里有两人喜爱张爱玲。我说:“她的文字里有我所了解的上海,让我经常不自禁的笑起来,什么手搭凉棚,就是手搁在眉上……”“那现在要了解上海太容易了,msn什么都知道,用不着看书啊也知道……”哑然。
不想一下子就看完,知道以后没有爱玲的文字可看了,所以看的特慢,磨磨蹭蹭地结果还是看完了,对于像谜一样张爱玲,就像一下子看到自己喜爱的人在自己面前与他人性交一样,有种透彻感。
有她全套的书,其他的都是皇冠的繁体字,只有《小团圆》是简体字,但也不错,就是封面不是张爱玲所喜爱的蓝绿,而是回归本色,特有意思。
那些书里的人物大部分都出现了,都是张爱玲身边的人。为了忘记胡兰成拿明星(或是导演)来填空档,还是个不错的美男子,在张爱玲面前怕是没有一个不自卑的,有一种可能男人只把她当生育的女人看,这样的男人肯定是粗人,没思想只在乎感官刺激的男人,相信爱玲是不会让这样的男人接近的。美男后来跟一小明星结婚,既然是小明星不但名气小,相信年龄也小。
胡兰成居然把她的子宫颈撞断,这事让人看了很震惊,一个年长十五六岁的男人,又有那么多女人的男人,在性经验上那么差劲,是个光说练不好的男人。
紧紧是我的女朋友,一次朋友们喝酒,聊起一俊男,几乎每张脸上充满了爱慕,紧紧得意地笑了:“我一夹他五分钟,真的,骗你们是小狗。”差不都同时尖叫起来。为了她那五分钟,请她去唱歌,一直诱问她是怎样做的,叫她在房里示范,紧紧把我们挑逗的咯咯娇笑,天蒙蒙亮空气中还带着湿气,我跟她坐在她家的楼梯阶梯上,侃侃而谈。难道真有传说中的淑女功。像谜一样解不开。
几年以后的一天,又碰上那俊男,张嘴但出不了口,后来有好友的男友在浴室里问出了秘密,原因很简单,心里也就豁然开朗。
胡兰成为了张爱玲登报离了两个女人。一份报纸上的内容有胡兰成一人完成,只是用不同的笔名,可见是位能言善辩的能人,爱玲说女人的爱情是有阴道开始,会说甜言蜜语的占优势是第一步,到床上毕竟要花财力时间等。他俩有说不完的话,互相欣赏,但是张爱玲在床上满足不了胡兰成,事情往往就是那么简单。
张爱玲记仇,因为弟弟未寄出的一封信,信里说她败坏门风,侮辱了她的人格,弟弟又帮继母说话,所以不原谅他,结果弟弟一辈子未婚,留在国内,在上海的浦东郊县当一名教师,开过眼的贵族一般的女人是不入眼的。
母亲赌钱输掉了爱玲的奖学金,没有一句解释,这是普遍中国人的传统习惯,生你出来你的一切都是父母的,母女俩为了男人而争,看了有点触目惊心。
文明的背后是原始,张爱玲看穿了领悟了活着的痛苦,回忆甜蜜的爱情时,加了一道开胃菜,来了一段堕胎的心路历程,一个已成型的男孩在抽水马桶里迅速漩去。我捂着肚子有点不忍。人跟一切地球上的生物一样,是为了传下去生命是需要延绵不断的,人并不是比别的物种更加高贵或了不起,打开老鼠和人的胸腔五脏六腑的排列是一样的,只是形状大小,人比其他动物多了一成思想而已,只能算是高等动物,所以生育是人的天职。
以前时代的事情,渐化作一卷电影胶片,桥段;一张老照片,黑白;一段别人看的故事,不明。渐渐落了微尘,泛了昏黄。皆那么无言,却是仅有的痕迹,让这世界记得。张爱玲便是这样,她生前写了太多经典,而我今天要说的,却是她逝后才面世的作品,《小团圆》。
那是张爱玲最为神秘的作品,她一度欲销毁。《小团圆》是篇近似于自传体的小说。张爱玲的魅力在于,文字到她的笔下,才真正有了生命,直钻进你心里去。她的言辞无比精致,一贯嘲讽的细腻工笔。我是“张迷”,迷恋她的文字,迷恋阅读她文字时的感觉。她的文字仿若附着魔力,有让人爱上她写的故事,她这个人的欲望。她写文字像蜘蛛编织它的网,让人渐渐坠进去,陷下去不上来也宁愿。十里洋场,她穿着另类时髦,古装短袄旗袍,上海滩,她是最浓郁的一道沉香。胡兰成,只能说他毁了张爱玲这个人,却成就了“张爱玲”这个名字,这个作家。尽管张爱玲的一生过得悲凉而忧伤,可我想,她的心是充实的,毕竟,她来过了,有太多东西能够证明她来过已足够。她,空白地来到这世上,空白地离开这世上,却填补了世上的空白。
在09年的4月《小团圆》才渐渐浮现在我们面前,让人有点儿神秘有点儿兴奋,《小团圆》的女主角——九莉,她是张爱玲本身的写照,九莉具备特殊的文采,因此吸引了之雍,一如张爱玲因文章吸引了胡兰成一样,正如他们的初相遇呵。盛九莉和邵之雍的故事原是她张爱玲自己和胡兰成的故事,但读起来,却不像看张爱玲和胡兰成的经历那般强烈和忧怨,张爱玲的叙述给我感觉有些淡,是无奈后的释然?还是彻底的心灰意冷?她像写别人的故事给自己看一般,有了几分洒脱。张爱玲这样说《小团圆》:“这是一个热情故事,我想表达出爱情的万转千回,完全幻灭了之后也还有点什么东西”。那么,幻灭后,有的是什么东西呢?是很长的回忆和自己曾来过的证明,以及,拥有的停留。毕竟,很多事情并不是只有圆满和存在才是有价值的,纵算完全幻灭,亦是存在的结果和证明,因为,如果没有存在过,连幻灭都没有。存在的痕迹是要留给这个世界上自己爱过的人,和爱过自己的人。
《小团圆》中,九莉本通过了伦敦大学的入学试,可是赶上太平洋战争的她被迫放弃远赴伦敦的机会,而选择了香港大学,在香港她一直名列前茅,无奈,毕业前夕香港却沦陷了。关于她的一切文件纪录尽数被烧毁。什么都没有了!其实,这便是张爱玲本身的经历。对于这件事,她却只轻轻地说:“那一类的努力,即使有成就,也是注定了要被打翻的罢?……我应当有数。”也许我们都无法体味这种苦楚的滋味,当我们有那么一天,努力了太多太多,却得了无果的结局。一定不会像张爱玲那么轻描淡写和释然,也许我们会绝望会疯狂,可张爱玲不会。她选择了并懂得接受。同为学生的我,倘若遇上这样的事,会万念俱灰的罢。我想,经过酸雨的洗礼之后,花木存活下来的尽管很少,但毕竟是有的,张爱玲便是这样,她的傲慢撑起她自己,经过不复柔和的历练。让我一下懂得,曾努力过的东西覆灭,一味想复原是无用的,我们记得,曾经那么努力地努力过就好。我们就算没有结果,但是有比别人多付出的过程,就不一定不值得,那些来过、做过的证明,是我们最美的回忆。
就正如一炉沉香,燃灭之后,冷却掉了,却还留下沉香屑,更值得的.是,还会有一道道沉香的余香,弥散着,余香,犹在……
那是95年的9月,8号那天,张爱玲永远地离开了,她离开得安静而不为人知,75个年岁,张爱玲就这样走过。她也一如那一炉沉香,她也本就是由沉香开始的,她的处女作《沉香屑·第一炉香》让人们知道了张爱玲,如今她燃灭后冷却,依旧留下沉香屑和余香,亦无憾了。因为,她留下了那么多文字,纪念她的爱情,证明她的存在,而且,还让太多人读到了她含有魅力的文字。她来过,她分享了。那一道沉香的余香,绵亘长存——她的经历,她和胡兰成之间,有太多故事和记忆,值得记得,却又最好忘掉,因为他们之间的回忆是苦楚的。
就用徐志摩《偶然》里的句子结束罢“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沉香冷却,余香犹在……
这一次,皇冠出版社用了一个很笨的修辞:“最后的遗作”。是得这么笨,因为前些年出《同学少年都不贱》、《重访边城》,已经把“最后”、“遗作”、“唯一”都用遍了。这还不算,笨修辞下陡然一朵大粉花,庸俗不堪,这封面就不是给文艺读者作的,因为出版社当然知道,无论封面怎样,张迷们还是会照买,而他们要赚最多的钱,完全不顾这调调与内文天差地别。
读者那一边呢,谈论《小团圆》是写得差的自传体小说还是写得好的小说体自传的人,不免多此一举,因为大家心急要看的,是名人八卦,才女性*事,是张爱玲竟然也堕过胎,是他和她、她和她……竟然都“有过”?这不是《红楼梦魇》,而是张国荣演贾宝玉的那出《红楼春上春》。
其实再过些时候,索隐派要说的可能就也差不多了,我先说些易见却意味深长的,因为看过胡兰成的《今生今世》,看《小》时发现一些时刻似是有意对照来写,不是刻意申诉,而是这些时刻对二人来说都是记忆中的纠结点。
比如胡兰成跑路时张爱玲去乡下看他,张给彼时胡的新爱画像一节。《今》中如此写道:“爱玲尽管看秀美,叹道:‘范先生真是生得美的……’当下她就给秀美画像……她却忽然停笔不画了。秀美去后,爱玲道:‘我画着画着,只觉她的眉眼神情,她的嘴,越来越像你,心里好一惊动,一阵难受,就再也画不下去了,你还只管问我为何不画下去!’言下不胜委屈,她看着我,只觉眼前这个人一刻亦是可惜的。”
在《小》中:“他带巧玉到旅馆里来了一趟。九莉对她像对任何人一样,矫枉过正的极力敷衍。实在想不出话来说,因笑道:‘她真好看,我来画她。’……画了半天,只画了一只微笑的眼睛……之雍接过来看,因为只有一只眼睛,有点摸不着头脑,只肃然轻声赞好。九莉自己看着,忽道:‘不知道怎么,这眼睛倒有点像你。’……之雍把脸一沉,搁下不看了。九莉也没画下去。”
在胡笔下,张爱玲可以爱屋及乌,即使表露委屈,也随即被对胡的怜爱冲荡开来;但在张笔下,画像却是又伤恸又自尊时的“敷衍”。胡兰成太自恋,所以误解了张爱玲的骄傲,《今》在在称赞的奇伟大度,并非张“糊涂得不知道妒忌”,而是因为她的骄傲,九莉的骄傲令她给之雍的信里一定要删去那句:“没有她们也会有别人,我不能与半个人类为敌。”
另一时刻是在上海的永别:
《今》:“是晚爱玲与我别寝。我心里觉得,但仍不以为意。翌朝天还未亮,我起来到爱玲睡的隔壁房里,在床前俯下身去亲她,她从被窝里伸手抱住我,忽然泪流满面,只叫得一声‘兰成!’这是人生的掷地亦作金石声。我心里震动,但仍不去想别的。我只得又回到自己的床上睡了一回。天亮起来,草草弄到晌午,就到外滩上船往温州去了。”
《小》:“次日一大早之雍来推醒了她。她一睁开眼睛,忽然双臂围住他的颈项,轻声道:‘之雍。’他们的过去像长城一样,在地平线上绵延起伏。但是长城在现代没有用了。她看见他奇窘的笑容,正像那次在那画家家里碰见他太太的时候。‘他不爱我了,所以觉得窘,’她想,连忙放下手臂,直坐起来,把棉袍往头上一套。这次他也不看她。”
按胡文,二人“别寝”是因张不喜胡与小周秀美之事;而在《小》中(此引段落之前文)除了这些,还有之雍言谈、思想上屡屡显露的庸俗(要九莉脱衣验身的那个之雍更简直猥琐不堪)。晨早唤名那一刻,胡文只见到爱玲的满腔爱恋不舍,九莉却只有乍醒一时情迷旧日,但霎时清醒,但已经决定要忍痛抽身。至于胡文中“草草弄到晌午”之事,在《小》则交待为之雍搜检九莉抽屉,九莉还金断爱;此后之雍也写过信来盟誓,但九莉没有理他。
略举两例,可见《小》出版的必要。此前关于胡张关系的正面文字,竟只能依从胡兰成的《今生今世》,多少传记作者为此扼腕。所以我想,关于出版的道德讨论大可不去理会,宋以朗举卡夫卡的例子举得很有道理,出版社要借此捞一笔也是昭然之心,我们只看这一次确是张爱玲自家发声这一个理由,就应该感谢《小》的出版了。
此处辨析罗生门,不是非要一校真伪,指责谁负了谁,胡兰成的美辞我相信至少有七分是自我打扮,但剩下两三分则是他自己真正糊涂,昏昧。对昏人的谴责若超过了他昏昧的比例,就不值了。所以评判胡兰成个人事小——况且那更多是张爱玲自己的事,但有一样不吐不快,就是胡身上反射出的封建意识,被他的语言打扮得天花乱坠,但他是封建就是封建,也就是说,在当时追求新思想的环境下,胡兰成——千千万万个胡兰成的只鳞片影在他们身上探头探脑的男女——是老土就是老土。
《今》中反复描摹的那个天神张爱玲,可并非《小》中的九莉。好事者最喜欢跟胡兰成一起忽悠张爱玲“顶天立地,世界都要起六种震动”,可看下去就发现,即使在《今》里,胡心中臆想的那个完美张也与现实张之间也大有差距,胡还为此扼腕惋惜,长叹他的爱玲怎么竟有妒忌云云,其实胡不过希望张爱玲远远地在上海守着他们二人的感情:既不来他身边烦他;也不去和别人谈情说爱。
前者可见张爱玲去乡下探胡,胡十分不快,《今》中自述他几乎当面就“粗声粗气骂她:‘你来做什么?还不快回去!’”,他的理由是这样千里迢迢为男人拖累岂是他心中的张爱玲应当做的,但《小》里则讲述了彼时藏匿小城的之雍对九莉可能引人注目的害怕。后者则可见于前文所述之雍返回上海与九莉告别的那个上午,之雍曾把她的抽屉和字稿翻个“乱七八糟”,前一晚又要检验她的身体以确定她是否又“有了别的恋人”……
所以说胡对张的想象除了文学层面,和老农地主直无二致,五四运动在这样的人事上失败得可以。这不是评论胡兰成个人,因为这种态度放在今天的华人社会中显然也面熟得不得了。
由此,《小》给了我们一次考校语言的机会。之前读《今》,已经觉得胡兰成的美辞下其实是言辞闪烁、文过饰非,但此书仍然获得谀评如潮。《今》对张大举评论,反而模糊了她的本来面貌,越读越像自恋意婬*;《小》对胡未发恶声,只是从语言神态着手,描摹出一个复杂的对方,他的侧面令她爱,他的正面则胆小昏庸,令她怀疑,也描摹出一个复杂的自己,拙笨自卑聪明高傲伤害机遇杂陈并道。与《今》刻求空灵的言辞不同,《小》的语言面貌相当踏实,全无此前典型张爱玲式的炫耀、小聪明、大惊小怪和那种有一非要说成三的架势。很多为张迷乐道的比喻,眩目奇巧,时嫌刻意做作,《小》也有这类修辞,但相对清健得多,好像是对一个肯听她讲的熟人说话,不需用力和漂亮。
减少的还有情调化的语气尾巴,这种语气太多,常令她的好作品打了折扣。胡兰成自述受张的语言影响,其实他发挥张爱玲语言中的那部分情调态度恰恰发挥到糟糕一面去了:胡的美辞多只用于拔高事实,美化事实,将自己情调化,无赖了还有一大堆道理,并为此沾沾自喜。张的美辞则用于点破事实,直掘人心,二者根本是背道而驰的。《小》里也直接说出了张对此套路的反感:“之雍便道:‘你这样痛苦也是好的’。是说她能有这样强烈的情感是好的。又是他那一套,‘好的’与‘不好’,使她憎笑得要叫起来。”将结尾处尤其痛快,九莉看之雍的信:“一看见‘亦是好的’就要笑”——“亦是好的”,多少胡迷受过这个腔调的影响恣意低迴。
《小》的结构也出彩。它同张的大部分作品不同,叙事散乱,意随笔到,部分写童年的闲散段落实在让人想到《呼兰河传》,不过实际上,这也都是现代小说的惯常写法。但学者型张迷们还是会举出部分段落认为完全无关宏旨,突然出现的人名要到几页后才知来龙去脉,由此可见它的行文粗糙云云,可事实上这些都在意识流小说常见。《小》开头用了整整两章描写香港的读书生涯,一直写到日战,也被认为不吸引,无作用,人名纷出如“点名簿子”,但实际上正是为全篇打好了精细与惶惑并陈的底子,越是不厌其烦地堆灰,后面才越能激荡粉尘。根据张爱玲的信件,这是一部“酝酿得实在太久”的小说,多番修改而未讫,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其实是一个动态的文本,但正是这个深思熟虑过的非定稿,反叫读者更能体会她的心思笔意,那多处转折在事实交代方面或许突兀,实则处处皆有相通相成的心理依托。
张爱玲没能完成修改的原因是什么呢?据宋以朗的序言,宋淇初阅小说后力劝张爱玲大改,举出很多原因,比如“无赖人”胡兰成尚且在世,比如文学同行的嫉妒等等,修改意见是进一步褪去自传色*彩,将以胡兰成为原型的“邵之雍”改为地下工作者,贪利成为双料间谍后又被雇主之一干掉,这样,汉奸胡兰成总不会跳出来说自己就是那个地下工作者了吧。此外,宋淇还建议《小团圆》的结局应当是邵死后,她的女人们聚首对质,一对就对出他原来“是这样一个言行不一致,对付每个女人都用同一套”的男人,让女主人公“彻底幻灭”。宋淇的策略周全,是好莱坞、媒体人、文化人……的路子,却不是作家的路子。作家的路子不周全,可是耿介。张爱玲反对宋淇建议的“幻灭”,她在信中坚持,她想写的恰恰是“完全幻灭了之后也还有点什么东西在”。宋以朗在序里说张爱玲“根本舍不得‘销毁’《小团圆》”,我则认为张爱玲根本舍不得修改《小团圆》,至少是舍不得按照那种齐备得有如四喜丸子的方法修改。
“到底是中国”,张爱玲曾在《中国的日夜》里惊叹,但这却是不可能容她的中国,《小》结尾写及在海外看中国杂技团演出,“花样百出”,又道:“到底我们中国人聪明,比海狮强”,这“花样百出”的何尝不是胡兰成、何尝不是他自诩代表的中国“文化”?文学毕竟不是文化,长大后的张爱玲更知道“聪明”从来只是二等文学的标准,所以张爱玲到底并不聪明,《小》到底并不聪明,甚至不显得漂亮。从小说的形式来说,一头一尾那段完全重复,也算是团圆了,可写的终究也是梦魇:大考的早晨——“斯巴达克斯”奴隶叛军遥望罗马大军摆阵,这大军可是压倒性*的屠杀机器——“完全是等待”——等待什么呢?当然是等待死亡。张爱玲就是把一个万人期待的团圆写成了梦魇,那些想看华丽文字的、想看高级艳照门、真实版《色*,戒》的,最终看到的还是梦魇,文字的粗砺,为的叫人直面这梦魇如许荒凉。
九莉在离开之雍十年后,唯一的一次梦见他,是一个“好”的梦,青山树影中,好几个小孩,“都是她的”,接着“之雍出现了,微笑着把她往木屋里拉”九莉醒来后快乐了很久很久——快乐的是九莉,这个梦要是在张爱玲生平中成真,那她就只有恐惧的份了,对于受尽伤害的她来说,如果还要如此好莱坞地自欺,这才是真的梦魇。再过二十年后,开笔写《小团圆》的张爱玲,已经深昧人间梦魇之味,在众人脍炙的最“儿童不宜”的一段,人人都看见“兽在幽暗的岩洞里的一线黄泉就饮”之兽饮轻狂,可是殊不知张爱玲此刻的觉悟,尽在“黄泉”二字,冥冥结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