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最浓烈也最甘醇的美酒,岁月的蹉跎亦不曾泯灭其原始的野性分毫。炉中的沉香屑燃得正旺,透过酒盅边精致的孔环,你迷离了醉眼,向我问道:“世间有没有一座城市的陷落只为成全一段倾城的恋情?”我无言以对,才发现,是泪水浸得书卷沉甸甸。
三十年代,上海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云朵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整座城市在霓虹与陋巷交错间晕染,点点的光像半空中漂浮着的茧,包裹着不同的情绪。
相思黄叶落,白露点青苔。多情的女子呵,泠泠的白露,莫非是积蓄的泪水,为何不能畅流?千百度的回首,灯火阑珊处依旧一片寂寥。年年岁岁花相似,孰知岁岁年年人已不同。等得累了,也倦了,收起流不尽的相思红泪掩进一隅,静观人间百态,世事沧桑,只微牵嘴角,冷笑不发一言。
你用一个美丽而苍凉的手势,拈起了笔。
残缺如你,《倾城之恋》并不是一个浪漫动人的爱情故事,是一场男挑女逗欲擒故纵费尽心机的把戏和交易。面临生存的焦灼和无奈,白流苏用残存的青春下一次最后的赌注。在新旧生活和中西文化相悖相缠下滋生的范柳原,游戏人生,周旋于女人之中。彼此都把对方看得通透。而城市的突然陷落,使两个人最终走到了一起。当世界复归于平静以后,“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不是又会成为一个梦幻。
倾城的恋情在苍凉的二胡声中展开的“中国情调”,又在二胡声中结束,像一座雕刻精工的翡翠。
或许,月亮也曾是欢愉的,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着点凄凉。
你的笔,触及着人性深处所有隐秘的角落,书写着对脆弱人性的深邃洞察,对人性趋恶的敏感透视。人性,在你的笔下,从来就是另一番景象。
《金锁记》是文集中文化内蕴最为丰富的作品。门第森严的“家”对曹七巧来说是一座布满陷阱的丛林,由于情感的空缺,人性中的阴暗潜滋暗长,强烈的占有欲和疯狂的报复欲,使她由金钱的牺牲品沦为金钱的奴隶,成了一个幽灵禁锢在精神的炼狱里的疯子。
而在她心里还有个柔软的充满幻想的角落,“临着碎石子街的馨香的麻油店,黑腻的柜台……朝禄赶着她叫曹大姑娘……”,“十八九岁做姑娘的时候,……男人多少对她有点真心。”可此时她已干枯地如欧米哀尔一般了,但她却没有欧米哀尔年轻时的风光。可谁又能说得清,哪个更痛苦,哪个更幸福呢?
金钱,它如锁链一样锁住了年轻的心,锁住了美丽的梦,更锁住了灵魂。
人性的力量可以如此惊心动魄,让人不寒而栗。好像一个洞悟人生而又难以接近的眼睛,正阴郁而又刻薄地注视着灵魂深处。
写于针尖上,刀尖上,舌尖上的犀利、细碎、冷漠,在苍凉的铺叙中,弹性而触动心灵。
“也许每个男子都有过这样两个女人。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饭粘子,红的却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
《红玫瑰与白玫瑰》,爱情的诗意被消解殆尽。有着“柳下惠”的美名,留学而归的佟振保与友人之妻姘居,极尽欢情。但当王娇蕊禁不住当了真时,他却逃之夭夭,抽身而退。距离,或许会给彼此裹上一层柔光加一重幻彩。可当两个人真要冲破时光的沙滩,淌过空间的湍流,不顾一切飞奔向对方的时候,结果往往是事与愿违的。终是娶了性情保守言行迟缓的女人做妻子。
多年后的偶遇,娇蕊对振保说,“是从你起,我才学会了,怎样爱,认真的……爱到底是好的,虽然吃了苦,以后还是要爱的,所以。”
佟振保,这个一向自诩顽硬的`男人,竟猛地涌起了令人诧异莫名的泪水,滚淌着,同时裹杂着难堪的妒忌。
“软弱的凡人”最难战胜的是自己心中的魔障,便在双重人格中摇摆挣扎一生。
爱情的本质,或纯粹,或复杂,也许本就缺少诗意。
红尘里浮浮沉沉的梦,捉不住,只能叹息着时光太匆匆。十八春,半生缘,像风来了又走,让心满了又空。小茶馆内,嘴唇在颤抖,声音也在颤抖:“世钧,我们回不去了。”也许,住在心里的那个人,注定要藏在泪中。我想起多年前的那封信:我要你知道,这世界上有一个人是永远等着你的。不管是什么时候,不管是什么地方,反正你知道,总有这么个人。
爱情应该是世俗的、现实的、生活的、缠绵的、琐碎的。所以我们看得到,曼桢与世钧的爱情,发生于小饭馆,发生于吃饭的时候。表达爱意的举动,是在夜色中,冒雨雪到郊外,去为曼桢寻找丢失的一只手套。可是,爱情也是充满遗憾的。
《十八春》,是一段漫长的不了情。
你站在街角,吹着风,看着车马吹成了流云,看着人群吹成了飞鸟,看着过往吹成了回忆。也许每个女人都有过这样一段绮丽的经历,外表平静似水,内心却敏感得如丝绵蕴着胭脂,轻易就洇得一塌糊涂。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荒野里,你所遇见的人,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你只轻轻地问了句:“噢,你也在这里吗?”那个人,曾经让你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心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爱》,这样一个故事,凄美而感人。潜在的情感穿越各种迷离,一生永不褪色。“噢,你也在这里吗?”轻轻的,话语简洁得连一个字也容不下去。无声的美让人感到缺憾,以至于历尽种种苦难之后,这种美变成生命唯以回味的爱恋,现实的无奈同时让这份爱恋倍受时间无情的煎熬。
寂寞开在纯净里的诗意,唇齿生香。
《传奇》,忧郁、敏感、见棱见角。《流言》,乐观、好奇、见情见趣。集大雅大俗于一身。散文中,我们看到一个穿梭于市井中的地地道道的女人,随意坦率,有滋有味地展现着,律动而鲜活。不畏之嫌,也可童言无忌。《私语》中,“我要比林语堂还出风头,我要穿最别致的衣服,周游世界,在上海有自己的房子,过干脆利落的生活。”字里行间跳跃着市井气息,可尝、可闻、可看、可触、可感。
“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天才梦》里的句子充满沧桑感,却如此深刻。《有女同车》,“女人……女人一辈子讲的是男人,念的是男人,怨的是男人,永远永远。”又是多么高明,极具况味。
你说:“我不喜欢壮烈。我是喜欢悲壮,更喜欢苍凉。壮烈只有力,没有美,似乎缺少人性。”
封面上的你着一袭华美的旗袍,流光溢彩,是浓得化不开的绿。细细长长淡娥眉,斜飞入鬓,灵灵清清碧水眼,欲说还休。
那最浓烈也最甘醇的美酒,入口,随舌,在胸间绽起火焰。炉中的沉香屑已燃尽最后一丝氤氲。墨绿旗袍包裹下的玲珑女子,才气逼人,转身离去,微笑缓缓溢上嘴角......
张爱玲,有一刹那,我看到了你极爱的那个,美丽而苍凉的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