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作品的深层结构-朱自清之《荷塘月色》

秦风学

解读作品的深层结构-朱自清之《荷塘月色》

  深层结构分析的关键是把握作品的内容关系,这就决定了深层结构分析是一种文本分析,因为所谓深层结构就是内容关系,而内容关系当然是作品本身所固有的。深层结构分析又是一种文体分析,因为一定的文本当属一定的文体,而文章体裁与内容形式密切相关。

  例如小说这种文体,一般有环境、人物、情节三要素, 分析时就得注意环境构成与事件推演;诗歌这种文体,一般讲究意象的选用与意境的营造,分析时就得注意意象的组合以及取象表意的具体过程。不过这种分析与一般结构分析的不同之处在于:它关注的是内在的逻辑 。

  鲁迅的小说《孔乙己》,其人物关系呈现出以酒的轴心式结构,显示出作者构思的匠心以及孔乙己多余人的地位;而成螺旋式下坠的命运曲线,则揭示出典型的主客背反的悲剧过程。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其内容要素成梯形结构,显示出词作豪放与旷达的统一状态;而取象表意的螺旋式上升,则反映了词人由整体到局部又由局部到整体的辩证思维过程,以及由此达到的人生境界。

  本文主要谈散文的深层结构分析。散文这种文体,有所谓“形散神联”之说。那么,“神”是如何联系,“形”又是如何散开,它们的内在逻辑怎样,就是我们要特别关注的了。

  下面以朱自清的《荷塘月色》为例谈谈这个问题。

  首先要对文本有个基本的把握。

  从文本看,作者因“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而产生了要去“日日走过的荷塘”寻找“另一番样子”的念头。之后他来到那条幽僻的小路,“一个人背着手踱着”,身心渐入静境,有了“自由”的感觉。于是,他开始“受用这无边的荷香月色”了。从描写的充分细腻与传神来看,他的这种“受用”是十分投入的,是一种典型的审美欣赏。在此基础上,他联想到了古诗中描绘的采莲情景:梁元帝《采莲赋》中的热闹欢娱与《西洲曲》里的幽独情深。

  文章主要写一次赏景活动。它绘景写境,依次向我们展现了四种境界:幽僻之境、静美之境、和乐之境、幽独之境。

  就体现散文的特点而言,“形散”表现在境界的多样以及取材时时空跨度的广远,“神联”表现在它们同属一次审美活动,同样反映了作者对美的追求。

  下面具体分析。

  先看四种境界。

  第一境,幽僻之境。

  写沿着荷塘的小路。树木的蓊郁阴森构成了它的“幽”,“白天也少人走,夜晚更加寂寞”构成了它的“僻”。时值淡月朦胧,更添幽意;或许还有几声蝉鸣,则蝉鸣境更幽,而小路的曲折就是曲径通幽了。

  第二境,静美之境。

  写荷塘月色。碧荷、白花、薄云、淡月,景物的特点是素雅朦胧。“轻纱”下花叶的“梦”安详宁谧,“光与影组合”的“旋律”是无声的天籁;那“微风”下的“颤动”小到“一丝”,就是那“一道凝碧的波痕”,也是美的瞬间的定格。与下文采莲情景相比,应该说是一种静态的美。

  第三境,和乐之境。

  写江南采莲旧俗。引用了梁元帝的《采莲赋》,展现的是一幅欢乐祥和的景象。人面、荷花、碧荷、翠裙,表现了人与自然的和谐。这种和谐颇有“天人合一”的意味:自然美好的季节与人生美好的年华,美丽的荷花与如花的.少年,“叶嫩花初”的生命与“叶嫩花初”的爱情——构成了美妙的组合……主要表现的还是人与人的和谐。少男少女艳歌互唱兼传羽杯,两情相悦嬉闹欢娱。他们是既采莲亦采恋。观莲的人不用说也有很多,因为既然是“盛大”“热闹”的节俗,那么亲友相邀官民同乐当是应有之景。他们也是既赏采莲之景亦赏采恋之情,表现出社会对少男少女自由恋爱的认同与欣赏。阴阳和合是宇宙大美之所在,少年初恋应看作人生的美丽风景。它就像开花一样自然美好。

  第四境,幽独之境,也是纯真之境。

  写采莲寄意,独处女子对心中男子的悠长思念。引用了南朝民歌“西洲曲”。就原诗看,女子从折梅寄北到梳妆待人,从南塘采莲到望鸿西洲,空间的阻隔隔不断她的魂牵梦绕,季节的变换不足以改变她的情感,时间的推移见证了爱情的深挚。引文中的“莲子”与“恋子”谐音双关,“清如水”蕴涵有爱情纯真的深意。

  四种境界可分成两类:身历之境与神游之境。就它们的特征而言,前一类表现为“冷静”,后一类表现为“热闹”。说冷静是色冷态静:树色阴阴,叶碧花白与月光如水是冷色调,给人以“冷”的感觉。荷是“亭亭”静植的,月光是“静静”下泻的;那“笼着轻纱的梦”多么宁谧,而光与影组合的旋律,也是无声的。在这种境界之中,人的心境也复归宁静。说热闹是热烈欢闹:映日红荷与“妖童媛女”,还有盛装的冶游者,色彩是热烈的,情绪也是热烈的;那《西洲曲》里的女子,虽然孤身幽居,只好独自采莲,但她的感情是热烈的。欢闹就更不用说了。就是西洲女子,纵免不了相思之苦,却也是一种香甜的苦涩,就如同莲子一般。

  “冷静”与“热闹”构成了两极对立的关系。如何看待这种两极对立?二者有何内在联系?又是怎样关涉了作品的深层意蕴?我们可以从作品的原话中得到启示。“我爱热闹,也爱冷静;爱群居,也爱独处。像今晚上,一个人在这苍茫的月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觉是个自由的人。”为什么“爱热闹也爱冷静”?“爱群居也爱独处”?不是自相矛盾吗?其实不然,这个问题要跳开来看: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需求,同一个人在不同的情况下,他的需求也会有所不同,能不能“各美其美……美美与共”(费孝通语))?能不能时美其美,得其所美?就是一个自由的问题了。所以“爱热闹也爱冷静,爱群居也爱独处”是说当我爱热闹时便能爱热闹,爱冷静时便能爱冷静;群居独处也能因时而爱。说到底,就是能自由地爱我所爱。作者表白得相当明白:“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觉是一个自由的人。”这是思想的自由,也是审美追求的自由。

  自由是一只鸟,需要高远的天空,自由是一条鱼,需要深广的大海,所谓“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这才显得自由。所以单调不是美,多样才有美;促狭不是美,距离才有美。本文中“热闹”与“冷静”的两极对立,显示了差别与距离,意味着存在许多的中间项。这便能包容多样美的形态,产生强大的艺术张力。譬如一架钢琴,它的琴键总是从低音到高音,还有黑键和白键。高音低音并不矛盾,黑键白键也并不相反,而是和谐组合,这才能弹奏出美妙的旋律。又如一道彩虹,总是由冷色到暖色,还有雌雄相映,这才造成了它的绚烂多彩。本文就是这样的钢琴和彩虹。

  换一种看法,本文以“自由”为根茎,以“冷静”与“热闹”为分枝,再枝上分枝,并显示出它可能的众多生长点,加上意味富美,可以说是本固枝荣,是典型的树形结构,一株根深叶茂的自由之树。

  以上是说本文的共时性结构。再看本文的历时性结构。文章向我们展现了一次完整的审美过程。主要内容是赏景,入静与联想都与赏景密切相关,文首的不宁静与文末的思乡和回家,没有什么具体内容,深层结构分析可以不必管它。作为一般审美过程而言,入静是进入审美的必经通道,而联想则是它的高级阶段。具体到这篇文章,幽僻之境是静美之境的入口,而通过对静美之境的欣赏,又产生了对失去的和乐之境的向往。至于后面的幽独之境,则是联想的联想,我们可以把它叫做后续联想,它实际上是前面和乐之境的注脚。这就构成了一个塔式结构。

  下面具体说明。

  第一阶段,由入静到自由。

  在那条幽僻的小煤屑路上,“我”“一个人”“背着手踱着”,“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到了另一个世界里”,表明作者在幽静的环境中,排除尘世生活的烦扰,心灵渐入静境。

  幽静的环境有助于心灵入静,而虚静的心境是高雅的欣赏活动的前提。虚能纳物,静则心专。心境澄明方可“味象”得真,精神专注才能体物入微。

  由虚静而获得心灵的自由,便是庄子所说的“去累” (《庄子•庚桑楚》)而致“逍遥” (《庄子•逍遥游》)。文中写道:“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觉是个自由的人。白天里一定要说的话,一定要做的事,现在都可不理。”“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是心的自由;“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说的话,都可不理”,这是身的自由。只有解放感官,放飞心灵,才能耳聪目明,“精骛八极” (晋•陆机《文赋》),充分地进行审美欣赏。这就接触到了审美的本质。

  第二阶段,由“受用”到神思。

  “这是独处的妙处,我且受用这无边的荷塘月色好了”这句话承上启下,表明在具有了虚静而自由的心境,作好了审美的前期准备之后,要进入实质性的审美阶段了。

  “受用”一词很有意思,它既传达出主客契合的审美愉悦,为情景交融作一最好注脚,又表现出欣赏的全身心投入。

  “受用”是感官的“受用”,也是心智的“受用”,是开放感官而直达心灵的“受用”。

  于是就有了以下的审美状态:

  碧荷白花无一不入目入心,淡月清香无一不悦志悦神。

  ——“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 孔子《论语•雍也》)

  于是感觉周延起来:从荷塘到荷塘四周,从月下荷塘到塘上月色,从景之全貌到物之细部。

  于是感觉灵敏起来:“清香”嗅出“缕缕”,“颤动”看出“一丝”,“波痕”见到“一道”,“远山”辨出“一带”。

  感觉还神奇起来,能捕捉到事物的神韵:满池荷叶的“田田”、单支静植的“亭亭”、盛开荷花的“袅娜”、含苞待放的“羞涩”,——无一不生动传神。

  感觉还协同起来:从清香中“听”出了“歌声”,在光影里“看”到了“名曲”。

  这种协同就是通感,说明欣赏已经进到了体味阶段,是所谓“味象”了。

  用情至深就会出现心象,这是因为随着感觉的深入与情感的参与,目视耳听变为心视心听,想象便活跃起来,由感知而到联想,由眼前之景到象外之象了。出水芙蓉成了“刚出浴的美人”,“叶子出水很高”,全化作“亭亭的舞女的裙”,莹洁的荷花或“袅娜”或“羞涩”,分明是姑娘们那娇好的面容,花叶的“缕缕清香”“如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光与影的组合有着和谐的旋律,如梵婀玲上奏着的名曲”,月光青雾下的花叶就是一个“笼着轻纱的梦”境。

  将意脉理出,我们的面前就会展现出一幅神奇的场景:

  在朦胧的月光下,一群仙女正在荷塘中忘情地沐浴。当她们从水中升起,那凝脂似的肌肤,美妙的曲线,便无邪地展现于天地之间,成了碧波之上、淡月之下最美的造型。

  当她们霓裳再披,云鬓重整,香腮新荔,一个个或袅娜或羞涩,更显得风情万种。而后,她们便轻摆柳腰,款舒柔臂,翩翩起舞。那舒展的荷叶是她们撒开的舞裙?那娇美的荷瓣是她们迷人的笑靥?那脉脉的流水是她们含情的眼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 ( 曹植《洛神赋》)这时微风拂来,从她们温馨的呼吸里,从她们飘举的衣袂中,送来缕缕幽香,是那样沁人心脾,如同天宫的仙乐一般。真是“风吹仙袂飘摇举,犹是霓裳羽衣舞” (白居易《长恨歌》)。这时,舞池上的光线恰到好处,星月为灯,光与影浓淡适宜,疏密有致;而且,就从光与影和谐的组合里,透出一种无声的天籁,如同梵婀玲上名曲响起 ,仙女们舞得更欢了。而四周,柳树、蝉、蛙,都是最好的观众,蝉唱蛙鸣是在为她们伴奏喝彩,隔着薄云,月亮也瞪大了她的眼睛。

  不久,她们便甜甜睡去,月光下,轻纱底,是一个安详美妙的梦境。不知是仙女梦为荷花,还是荷花梦为仙女?

  第三阶段,写联想与向往。

  审美的高级阶段是产生联想,感物联类,以致“视通万里,思接千载” 刘勰《文心雕龙•神思》),也就是所谓“神思”。虽然上文说的象外之象,即心象也是一种联想,但它是对于此情此景的联想,是“栖形感类” [ (东晋•宗炳《画山水序》)以异证同的美感体认;而神思飞越,突破时空的限制,却是由此情次此景通向彼景彼情,是由同至异的审美拓展,标志着审美过程到了更高一级的阶段。文中对于江南采莲情景的联想就是此类。作者由眼前荷塘想到江南采莲,由此时此景回溯到古代诗文六朝盛事。其所以如此,是因为此前的审美活动又引发了新的审美需求。作者写道:“这时候最热闹的,要数树上的蝉声与水里的蛙声;但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这句话就透露出作者在欣赏静谧之美后,又产生了对“热闹”之美的向往,因而下文的忽然想起,就不是没有来由的了。之所以是“忽然”,还在于这种联想是起于不知不觉间,并非有意为之。反映出这种想法是出自“本我”,是内心深处真情的流露。作者感叹“这真是有趣的事,可惜我们现在早已无福消受”,反证了他的向往之切。对于作者的向往与向往之境,应作正面的评价:这是一种天人合一,人间和乐的珍贵图画,具有极高的美学价值与人文价值,寄托着作者对美的追求与社会和谐的理想。

  最后一境是幽独之境。它表明作者的联想还在展开,思考还在深入:采莲(恋)的“妖童媛女”们后来怎么样了?他们的情意能持久吗?于是想到了《西洲曲》里的采莲故事。

  西洲女的真挚爱情为前面的和乐之境作了最好的注解,它说明作者所向往的和乐之境,底蕴应是人情的纯真。而不是什么浅薄的热闹,浮浪的嬉戏,作者向往它们,并非出于低俗的情趣。

  由步入幽僻之境到获得心境的虚静,由虚静“去累 而至“自由 ” ,然后投入全身心的审美活动,“澡雪精神” 刘勰(《文心雕龙•神思》),舒张性灵,直到追求自己所向往的至美的境界,这便是本文的思路历程。当然,这是就本文的主要内容——审美过程而言,如果变换角度,会有另外的解读,但那已不是我这篇文章所谈的内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