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重庆行记》赏析
这回暑假到成都看看家里人和一些朋友,路过陪都,停留了四日。每天真是东游西走,几乎车不停轮,脚不停步。重庆真忙,像我这个无事的过客,在那大热天里,也不由自主的好比在旋风里转,可见那忙的程度。这倒是现代生活现代都市该有的快拍子。忙中所见,自然有限,并且模糊而不真切。但是换了地方,换了眼界,自然总觉得新鲜些,这就乘兴记下了一点儿。
我从昆明到重庆是飞的。人们总羡慕海阔天空,以为一片茫茫,无边无界,必然大有可观。因此以为坐海船坐飞机是“不亦快哉!”其实也未必然。晕船晕机之苦且不谈,就是不晕的人或不晕的时候,所见虽大,也未必可观。海洋上见的往往是一片汪洋,水,水,水。当然有浪,但是浪小了无可看,大了无法看——那时得躲进舱里去。船上看浪,远不如岸上,更不如高处。海洋里看浪,也不如江湖里,海洋里只是水,只是浪,显不出那大气力。江湖里有的是遮遮碍碍的,山哪,城哪,什么的,倒容易见出一股劲儿。“江间波浪兼云涌”为的是巫峡勒住了江水;“波撼岳阳城”,得有那岳阳城,并且得在那岳阳城楼上看。
不错,海洋里可以看日出和日落,但是得有运气。日出和日落全靠云霞烘托才有意思。不然,一轮呆呆的日头简直是个大傻瓜!云霞烘托虽也常有,但往往淡淡的,懒懒的,那还是没意思。得浓,得变,一眨眼一个花样,层出不穷,才有看头。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平生只见过两回的落日,都在陆上,不在水里。水里看见的,日出也罢,日落也罢,只是些傻瓜而已。这种奇观若是有意为之,大概白费气力居多。有一次大家在衡山上看日出,起了个大清早等着。出来了,出来了,有些人跳着嚷着。那时一丝云彩没有,日光直射,教人睁不开眼,不知那些人看到了些什么,那么跳跳嚷嚷的。许是在自己催眠吧。自然,海洋上也有美丽的日落和日出,见于记载的也有。但是得有运气,而有运气的并不多。
赞叹海的文学,描摹海的艺术,创作者似乎是在船里的少,在岸上的多。海太大太单调,真正伟大的作家也许可以单刀直入,一般离了岸却掉不出枪花来,像变戏法的离开了道具一样。这些文学和艺术引起未曾航海的人许多幻想,也给予已经航海的人许多失望。天空跟海一样,也大也单调。日月星的,云霞的文学和艺术似乎不少,都是下之视上,说到整个儿天空的却不多。星空,夜空还见点儿,昼空除了“青天”“明蓝的晴天”或“阴沉沉的天”一类词儿之外,好像再没有什么说的。但是初次坐飞机的人虽无多少文学艺术的背景帮助他的想象,却总还有那“天宽任鸟飞”的想象;加上别人的经验,上之视下,似乎不只是苍苍而已,也有那翻腾的云海,也有那平铺的锦绣。这就够揣摩的。
但是坐过飞机的人觉得也不过如此,云海飘飘拂拂的弥漫了上下四方,的确奇。可是高山上就可以看见;那可以是云海外看云海,似乎比飞机上云海中看云海还清切些。苏东坡说得好:“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飞机上看云,有时却只像一堆堆破碎的石头,虽也算得天上人间,可是我们还是愿看流云和停云,不愿看那死云,那荒原上的乱石堆。至于锦绣平铺,大概是有的,我却还未眼见。我只见那“亚洲第一大水扬子江”可怜得像条臭水沟似的。城市像地图模型,房屋像儿童玩具,也多少给人滑稽感。自己倒并不觉得怎样藐小,却只不明白自己是什么玩意儿。假如在海船里有时会觉得自己是傻子,在飞机上有时便会觉得自己是丑角吧。然而飞机快是真的,两点半钟,到重庆了,这倒真是个“不亦快哉”!
昆明虽然不见得四时皆春,可的确没有一般所谓夏天。今年直到七月初,晚上我还随时穿上衬绒袍。飞机在空中走,一直不觉得热,下了机过渡到岸上,太阳晒着,也还不觉得怎样热。在昆明听到重庆已经很热。记得两年前端午节在重庆一间屋里坐着,什么也不做,直出汗,那是一个时雨时晴的日子。想着一下机必然汗流浃背,可是过渡花了半点钟,满晒在太阳里,汗珠儿也没有沁出一个。后来知道前两天刚下了雨,天气的确清凉些,而感觉既远不如想象之甚,心里也的确清凉些。
滑竿沿着水边一线的泥路走,似乎随时可以滑下江去,然而毕竟上了坡。有一个坡很长,很宽,铺着大石板。来往的人很多,他们穿着各样的短衣,摇着各样的扇子,真够热闹的。片段的颜色和片段的动作混成一幅斑驳陆离的画面,像出于后期印象派之手。我赏识这幅画,可是好笑那些人,尤其是那些扇子。那些扇子似乎只是无所谓的机械的摇着,好像一些无事忙的人。当时我和那些人隔着一层扇子,和重庆也隔着一层扇子,也许是在滑竿儿上坐着,有人代为出力出汗,会那样心地清凉罢。
第二天上街一走,感觉果然不同,我分别了重庆的热了。扇子也买在手里了。穿着成套的西服在大太阳里等大汽车,等到了车,在车里挤着,实在受不住,只好脱了上装,摺起挂在膀子上。有一两回勉强穿起上装站在车里,头上脸上直流汗,手帕子简直揩抹不及,眉毛上,眼镜架上常有汗偷偷的滴下。这偷偷滴下的汗最教人担心,担心它会滴在面前坐着的太太小姐的衣服上,头脸上,就不是太太小姐,而是绅士先生,也够那个的。再说若碰到那脾气躁的人,更是吃不了兜着走。曾在北平一家戏园里见某甲无意中碰翻了一碗茶,泼些在某乙的竹布长衫上,某甲直说好话,某乙却一声不响的拿起茶壶向某甲身上倒下去。碰到这种人,怕会大闹街车,而且是越闹越热,越热越闹,非到宪兵出面不止。
话虽如此,幸而倒没有出什么岔儿,不过为什么偏要白白的将上装挂在膀子上,甚至还要勉强穿上呢?大概是为的绷一手儿罢。在重庆人看来,这一手其实可笑,他们的夏威夷短裤儿照样绷得起,何必要多出汗呢?这儿重庆人和我到底还隔着一个心眼儿。再就说防空洞罢,重庆的防空洞,真是大大有名、死心眼儿的以为防空洞只能防空,想不到也能防热的,我看沿街的防空洞大半开着,洞口横七竖八的安些床铺、马札子、椅子、凳子,横七竖八的坐着、躺着各样衣着的男人、女人。在街心里走过,瞧着那懒散的样子,未免有点儿烦气。这自然是死心眼儿,但是多出汗又好烦气,我似乎倒比重庆人更感到重庆的热了。
衣食住行,为什么却从行说起呢?我是行客,写的是行记,自然以为行第一。到了重庆,得办事,得看人,非行不可,若是老在屋里坐着,压根儿我就不会上重庆来了。再说昆明市区小,可以走路;反正住在那儿,这回办不完的事,还可以留着下回办,不妨从从容容的,十分忙或十分懒的时候,才偶尔坐回黄包车、马车或公共汽车。来到重庆可不能这么办,路远、天热,日子少、事情多,只靠两腿怎么也办不了。
况这儿的车又相应、又方便,又何乐而不坐坐呢?
前几年到重庆,似乎坐滑竿最多,其次黄包车,其次才是公共汽车。那时重庆的朋友常劝我坐滑竿,因为重庆东到西长,有一圈儿马路,南到北短,中间却隔着无数层坡儿。滑竿可以爬坡,黄包车只能走马路,往往要兜大圈子。至于公共汽车,常常挤得水泄不通,半路要上下,得费出九牛二虎之力,所以那时我总是起点上终点下的多,回数自然就少。坐滑竿上下坡,一是脚朝天,一是头冲地,有些惊人,但不要紧,滑竿夫倒把得稳。从前黄包车下打铜街那个坡,却真有惊人的着儿,车夫身子向后微仰,两手紧压着车把,不拉车而让车子推着走,脚底下不由自主的忽紧忽慢,看去有时好像不点地似的,但是一个不小心,压不住车把,车子会翻过去,那时真的是脚不点地了,这够险的。所以后来黄包车禁止走那条街,滑竿现在也限制了,只准上坡时坐。可是公共汽车却大进步了。
这回坐公共汽车最多,滑竿最少。重庆的公用汽车分三类,一是特别快车,只停几个大站,一律廿五元,从那儿坐到哪儿都一样,有些人常拣那候车人少的站口上车,兜个圈子回到原处,再向目的地坐;这样还比走路省时省力,比雇车省时省力省钱。二是专车,只来往政府区的上清寺和商业区的都邮街之间,也只停大站,廿五元。三是公共汽车,站口多,这回没有坐,好像一律十五元,这种车比较慢,行客要的是快,所以我没有坐。慢固然因停的多,更因为等的久。重庆汽车,现在很有秩序了,大家自动的排成单行,依次而进,坐位满人,卖票人便宣布还可以挤几个,意思是还可以“站”几个。这时愿意站的可以上前去,不妨越次,但是还得一个跟一个“挤”满了,卖票宣布停止,叫等下次车,便关门吹哨子走了。公共汽车站多价贱,排班老是很长,在腰站上,一次车又往往上不了几个,因此一等就是二三十分钟,行客自然不能那么耐着性儿。
二十七年春初过桂林,看见满街都是穿灰布制服的,长衫极少,女子也只穿灰衣和裙子。那种整齐,利落,朴素的精神,叫人肃然起敬;这是有训练的公众。后来听说外面人去得多了,长衫又多起来了。国民革命以来,中山服渐渐流行,短衣日见其多,抗战后更其盛行。从前看不起军人,看不惯洋人,短衣不愿穿,只有女人才穿两截衣,哪有堂堂男子汉去穿两截衣的。可是时世不同了,男子倒以短装为主,女子反而穿一截衣了。桂林长衫增多,增多的大概是些旧长衫,只算是回光返照。可是这两三年各处却有不少的新长衫出现,这是因为公家发的平价布不能做短服,只能做长衫,是个将就局儿。相信战后材料方便,还要回到短装的,这也是一种现代化。
四川民众苦于多年的省内混战,对于兵字深恶痛绝,特别称为“二尺五”和“棒客”,列为一等人。我们向来有“短衣帮”的名目,是泛指,“二尺五”却是特指,可都是看不起短衣。四川似乎特别看重长衫,乡下人赶场或入市,往往头缠白布,脚登草鞋,身上却穿着青布长衫。是粗布,有时很长,又常东补一块,西补一块的,可不含糊是长衫。也许向来是天府之国,衣食足而后知礼义,便特别讲究仪表,至今还留着些流风余韵罢?然而城市中人却早就在赶时髦改短装了。短装原是洋派,但是不必遗憾,赵武灵王不是改了短装强兵强国吗?短装至少有好些方便的地方:夏天穿个衬衫短裤就可以大模大样的在街上走,长衫就似乎不成。只有广东天热,又不像四川在意小节,短衫裤可以行街。可是所谓短衫裤原是长裤短衫,广东的短衫又很长,所以还行得通,不过好像不及衬衫短裤的派头。
不过衬衫短裤似乎到底是便装,记得北平有个大学开教授会,有一位教授穿衬衫出入,居然就有人提出风纪问题来。三年前的夏季,在重庆我就见到有穿衬衫赴宴的了,这是一位中年的中级公务员,而那宴会是很正式的,座中还有位老年的参政员。可是那晚的确热,主人自己脱了上装,又请客人宽衣,于是短衫和衬衫围着圆桌子,大家也就一样了。西服的客人大概搭着上装来,到门口穿上,到屋里经主人一声“宽衣”,便又脱下,告辞时还是搭着走。其实真是多此一举,那么热还绷个什么呢?不如衬衫入座倒干脆些。可是中装的却得穿着长衫来去,只在室内才能脱下。西服客人累累赘赘带着上装,倒可以陪他们受点儿小罪,叫他们不至于因为这点不平而对于世道人心长吁短叹。
战时一切从简,衬衫赴宴正是“从简”。“从简”提高了便装的地位,于是乎造成了短便装的风气。先有皮茄克,春秋冬三季(在昆明是四季),大街上到处都见,黄的、黑的、拉链的、扣钮的、收底的、不收底边的`,花样繁多。穿的人青年中年不分彼此,只除了六十以上的老头儿。从前穿的人多少带些个“洋”关系,现在不然,我曾在昆明乡下见过一个种地的,穿的正是这皮茄克,虽然旧些。不过还是司机穿的最早,这成个司机文化一个重要项目。皮茄克更是哪儿都可去,昆明我的一位教授朋友,就穿着一件老皮茄克教书、演讲、赴宴、参加典礼,到重庆开会,差不多是皮茄克为记。这位教授穿皮茄克,似乎在学晏子穿狐裘,三十年就靠那一件衣服,他是不是赶时髦,我不能冤枉人,然而皮茄克上了运是真的。
再就是我要说的这两年至少在重庆风行的夏威夷衬衫,简称夏威夷衫,最简称夏威衣。这种衬衫创自夏威夷,就是檀香山,原是一种土风。夏威夷岛在热带,译名虽从音,似乎也兼义。夏威夷衣自然只宜于热天,只宜于有“夏威”的地方,如中国的重庆等。重庆流行夏威衣却似乎只是近一两年的事。去年夏天一位朋友从重庆回到昆明,说是曾看见某首长穿着这种衣服在别墅的路上散步,虽然在黄昏时分,我的这位书生朋友总觉得不大像样子。今年我却看见满街都是的,这就是所谓上行下效罢?
夏威衣翻领像西服的上装,对襟面袖,前后等长,不收底边,不开岔儿,比衬衫短些。除了翻领,简直跟中国的短衫或小衫一般无二。但短衫穿不上街,夏威衣即可堂哉皇哉在重庆市中走来走去。那翻领是具体而微的西服,不缺少洋味,至于凉快,也是有的。夏威衣的确比衬衫通风;而看起来飘飘然,心上也爽利。重庆的夏威衣五光十色,好像白绸子黄卡叽居多,土布也有,绸的便更见其飘飘然,配长裤的好像比配短裤的多一些。在人行道上有时通过持续来了三五件夏威衣,一阵飘过去似的,倒也别有风味,参差零落就差点劲儿。夏威衣在重庆似乎比皮茄克还普遍些,因为便宜得多,但不知也会像皮茄克那样上品否。到了成都时,宴会上遇见一位上海新来的青年衬衫短裤入门,却不喜欢夏威衣(他说上海也有),说是无礼貌。这可是在成都、重庆人大概不会这样想吧?
1944年9月7日作
(原载1944年9月10日、17日、23日、10月1日昆明《中央日报·星期增刊》)
《重庆行记》是1944年暑期,朱自清从昆明的西南联大到成都看望家人和朋友,路过陪都重庆停留四日中的所见所感。由“飞”、“热”、“行”、“衣”四则组成,虽因时间短,且系“忙中所见”,“模糊而不真切”,但由于异地新游,感觉颇为新鲜,较好地展示了四十年代的重庆在“快拍子”生活中的民俗风情。
《飞》写自昆明飞往重庆的感受。作者采用对比构思法,将一般人认为乘飞机“海阔天空”,“不亦快哉”的心灵感受,与自身乘机的实际体验两相对照,指出乘机坐船的弊端。作者紧扣“海阔”与“天空”,用海天之所见所感进行说明:一是有晕船晕机之苦。二是不晕者所见虽大,也未必可观。因为海上见的是一片汪洋,虽有浪,但浪小无可看,浪大无法看。三是海上的日出日落得靠云霞烘托,有浓淡,多变化,方有看头。倘若无运气,无烘托的云霞,则朝夕的日头简直是个呆呆的大傻瓜。况且看浪观日出,船上远不如岸上和高处。四是天空跟海洋一样,也大也单调。尤其是白昼,无日月星,更少多样与变化。五是空中所见翻腾的云海和“平铺的锦绣”,那是陆地的高山上也可见的,而且比飞机上更为清切。六是在机上看云、视地,一切活生生的大自然景观都显得僵死和凌乱。城市与建筑物均成了模型或玩具。作者以此否定了坐船乘机“不亦快哉”的乐感,而实际体验到的只是“飞机快是真的”,在时速上确实“不亦快哉”!其中似乎在暗示人们:凡事均须实际体验,即便观海景、望云天,脚应踏在“岸上”、“山上”,才有韵味,文章思维发散,颇具新意。
《热》展示了火炉重庆炎夏的“热”氛围。作者从自我感觉的角度,采用欲扬先抑的手法,先写重庆之不热:“想着一下机必然汗流浃背,可是过渡花了半点钟,满晒在太阳里,汗珠儿也没有沁出一个。”还认为那些穿短衣、摇扇的来往行人似乎是可笑的“无事忙”。实际上这“清凉”是因为“前两天刚下了雨”,自己“在滑竿儿上坐着,有人代为出力出汗”的缘故。后以“第二天上街一走,感觉果然不同,我分到了重庆的热了”领起,笔锋一转,集中描绘了重庆的“热”气氛:我买了扇子,也边走边摇起来;在公共汽车上挤着,热得只好“脱了上装,摺起挂在膀子上”;上装勉强穿在身上,“头上脸上直流汗,手帕简直揩抹不及,眉毛上,眼睛架上常有汗偷偷的滴下”;既防空又防热的防空洞口:“沿街的防空洞大半开着,洞口横七竖八的安些床铺、马扎子、椅子、凳子,横七竖八的坐着、躺着各样衣着的男人、女人。”在这里,作者捕捉了极富有特征性的细节,三言两语,简练地描画出了一幅“重庆炎夏”图。
《行》展示了重庆的特殊地理环境及三种交通工具。山城重庆,山高路不平,“东到西长,有一圈儿马路,南到北短,中间却隔着无数层坡儿”,行路、办事极为不便。滑竿、黄包车、公共汽车是这特殊环境中的三代步工具,对它们的选择,在不同年代便有不同的倾向:
“前几年到重庆,似乎坐滑竿最多,其次黄包车,其次才是公共汽车。”因为重庆坡多山阻,“黄包车只能走马路,往往要兜大圈子”,而且下坡时,如车夫压不住车把,车子会有翻过去的危险;“公共汽车常常挤得水泄不通,半路要上下,得费出九牛二虎之力”;滑竿能爬坡,路便捷,虽有脚朝天,头冲地的惊险,但滑竿夫把得稳,很安全。
但是,“这回坐公共汽车最多,滑竿少。”这是因为“公共汽车却大进步了”。车又相应、又方便。其时它已分为三类:“一是特别快车,只停几个大站,一律廿五元”,省时省力省钱;“二是专车,只来往政府区的上清寺和商业区的都邮街之间,也只停大站,廿五元;”“三是公共汽车,站口多”。“我”因要办事,均坐一、二类车。一、二类车站秩序尚好。三类车,虽站多价贱,但人多排队长,“一等就是二三十分钟”,甚为不便。作者在“行”的描述中流露出的实情是:虽然公共汽车“大进步了”,但重庆行路实难。
《衣》描述了“短装”的演变及至在重庆的风行。作者先写桂林地区服装的款式、色彩在二十几年的四次演化:“国民革命以来,中山服渐渐流行,短衣日见其多,抗战后更其盛行”;“二十七春初过桂林,看见满街都是穿灰布制服的,长衫极少”;后来“回光反照”,旧长衫“增多”;“这两三年”,“公家发的平价布不能做短服,只能做长衫”,因“将就局儿”而又“有不少的新长衫出现”。并预见:战后“还要回到短装的”。在此,作者指出:“从前,人们不愿穿短衣的缘故是,将短衣视为“洋人”与“军人”的衣着,因“看不起军人,看不惯洋人”既而“看不起”也“看不惯”短装。接着,作者描述四川服装的景况:四川乡下民众喜穿长衫,(尽管是粗布,外加补钉重叠)这其中的缘由有二:一是“恨乌及屋”,因受战乱之苦而产生对兵的深恶痛绝,进而产生对兵所穿的“短衣”之恨,并将“短衣”——“二尺五”作为“兵”与“棒客”的代名词。二是传统观念、特殊心态作祟,认为着长衫才显“仪表”风度;城里人已在风行短装,因为它到底有许多方便之处。然后,作者由此生发开去,夹叙夹议地抒写了在所谓正规场合(开会、赴宴)也不应对穿短衫者牵扯到“风纪问题”,更不必要在大热天为了“绷”而累累赘赘地“搭着西服”、“穿着长衫”来去而遭罪,“不如衬衫入座倒干脆些”。最后,写昆明和重庆地区应“从简”而兴的便装的风行:先有作为“司机文化一个重要项目”的皮茄克在昆明遍布城乡,且穿这服装的人不分职业,不论年龄;再是重庆流行的“夏威衣”,它虽来自异邦,但它不仅适宜于有“有夏威衣”的重庆,而且既潇洒又便宜。然而就是这种适宜又挺具特色的“夏威衣”,当它风行前夕,穿着它于“黄昏时分”在别墅路上散步,也有人认为“总觉得不大像样子”而当它在重庆风行时,异地有人“说是无礼貌”。由此可见,衣着中所显示出的这些光怪陆离的状况,实则是“世时不同”、人的心态习性等差异所致。
《衣》在冷静客观的描述中似乎寓伏了作者的思辨:在文明社会里,衣着的功能虽只有一个——用以蔽体,但它的款式、格调的流行却受多种因素的影响,既有社会的(政治变革、传统观念、人的习性等),也有自然的(地理环境、自然气候等),穿衣小事尚且如此,何况社会变革,其演变更为艰难。
《重庆记行》系见闻随笔,作者紧扣重庆这个特殊的生态环境——山高路陡、天热等方面进行描绘,随兴笔录,自由疏放,穿插腾挪,自然恰巧,纵论横联,妙趣丛生,在直白与诙谐之中颇含对时俗的讽喻,可谓豪华脱尽,醇厚自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