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战群儒》原文
肃乃引孔明至幕下。早见张昭、顾雍等一班文武二十余人,峨冠博带,整衣端坐。孔明逐一相见,各问姓名。施礼已毕,坐于客位。张昭等见孔明丰神飘洒,器宇轩昂,料道此人必来游说。张昭先以言挑之曰:“昭乃江东微末之士,久闻先生高卧隆中,自比管、乐。此语果有之乎?”孔明曰:“此亮平生小可之比也。”昭曰:“近闻刘豫州三顾先生于草庐之中,幸得先生,以为‘如鱼得水’,思欲席卷荆襄。今一旦以属曹操,未审是何主见?”孔明自思张昭乃孙权手下第一个谋士,若不先难倒他,如何说得孙权,遂答曰:“吾观取汉上之地,易如反掌。我主刘豫州躬行仁义,不忍夺同宗之基业,故力辞之。刘琮孺子,听信佞言,暗自投降,致使曹操得以猖獗。今我主屯兵江夏,别有良图,非等闲可知也。”昭曰:“若此,是先生言行相违也。先生自比管、乐——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乐毅扶持微弱之燕,下齐七十余城:此二人者,真济世之才也。先生在草庐之中,但笑傲风月,抱膝危坐。今既从事刘豫州,当为生灵兴利除害,剿灭乱贼。且刘豫州未得先生之前,尚且纵横寰宇,割据城池;今得先生,人皆仰望。虽三尺童蒙,亦谓彪虎生翼,将见汉室复兴,曹氏即灭矣。朝廷旧臣,山林隐士,无不拭目而待:以为拂高天之云翳,仰日月之光辉,拯民于水火之中,措天下于衽席之上,在此时也。何先生自归豫州,曹兵一出,弃甲抛戈,望风而窜;上不能报刘表以安庶民,下不能辅孤子而据疆土;乃弃新野,走樊城,败当阳,奔夏口,无容身之地:是豫州既得先生之后,反不如其初也。管仲、乐毅,果如是乎?愚直之言,幸勿见怪!”孔明听罢,哑然而笑曰:“鹏飞万里,其志岂群鸟能识哉?譬如人染沉疴,当先用糜粥以饮之,和药以服之;待其腑脏调和,形体渐安,然后用肉食以补之,猛药以治之:则病根尽去,人得全生也。若不待气脉和缓,便以猛药厚味,欲求安保,诚为难矣。吾主刘豫州,向日军败于汝南,寄迹刘表,兵不满千,将止关、张、赵云而已:此正如病势尫羸已极之时也,新野山僻小县,人民稀少,粮食鲜薄,豫州不过暂借以容身,岂真将坐守于此耶?夫以甲兵不完,城郭不固,军不经练,粮不继日,然而博望烧屯,白河用水,使夏侯惇,曹仁辈心惊胆裂:窃谓管仲、乐毅之用兵,未必过此。至于刘琮降操,豫州实出不知;且又不忍乘乱夺同宗之基业,此真大仁大义也。当阳之败,豫州见有数十万赴义之民,扶老携幼相随,不忍弃之,日行十里,不思进取江陵,甘与同
败,此亦大仁大义也。寡不敌众,胜负乃其常事。昔高皇数败于项羽,而垓下一战成功,此非韩信之良谋乎?夫信久事高皇,未尝累胜。盖国家大计,社稷安危,是有主谋。非比夸辩之徒,虚誉欺人:坐议立谈,无人可及;临机应变,百无一能。——诚为天下笑耳!”这一篇言语,说得张昭并无一言回答。
座上忽一人抗声问曰:“今曹公兵屯百万,将列千员,龙骧虎视,平吞江夏,公以为何如?”孔明视之,乃虞翻也。孔明曰:“曹操收袁绍蚁聚之兵,劫刘表乌合之众,虽数百万不足惧也。”虞翻冷笑曰:“军败于当阳,计穷于夏口,区区求教于人,而犹言‘不惧’,此真大言欺人也!”孔明曰:“刘豫州以数千仁义之师,安能敌百万残暴之众?退守夏口,所以待时也。今江东兵精粮足,且有长江之险,犹欲使其主屈膝降贼,不顾天下耻笑。——由此论之,刘豫州真不惧操贼者矣!”虞翻不能对。
座间又一人问曰:“孔明欲效仪、秦之舌,游说东吴耶?”孔明视之,乃步骘也。孔明曰:“步子山以苏秦张仪为辩士,不知苏秦、张仪亦豪杰也:苏秦佩六国相印,张仪两次相秦,皆有匡扶人国之谋,非比畏强凌弱,惧刀避剑之人也。君等闻曹操虚发诈伪之词,便畏惧请降,敢笑苏秦、张仪乎?”步骘默然无语。
忽一人问曰:“孔明以曹操何如人也?”孔明视其人,乃薛综也。孔明答曰:“曹操乃汉贼也,又何必问?”综曰:“公言差矣。汉传世至今,天数将终。今曹公已有天下三分之二,人皆归心。刘豫州不识天时,强欲与争,正如以卵击石,安得不败乎?”孔明厉声曰:“薛敬文安得出此无父无君之言乎!夫人生天地间,以忠孝为立身之本。公既为汉臣,则见有不诚之人,当誓共戮之:臣之道也。今曹操祖宗叨食汉禄,不思报效,反怀篡逆之心,天下之所共愤;公乃以天数归之,真无父无君之人也!不足与语!请勿复言!”薛综满面羞惭,不能对答。
座上又一人应声问曰:“曹操虽挟天子以令诸侯,犹是相国曹参之后。刘豫州虽云中山靖王苗裔,却无可稽考,眼见只是织席贩屦之夫耳,何足与曹操抗衡哉!”孔明视之,乃陆绩也。孔明笑曰:“公非袁术座间怀橘之陆郎乎?请安坐,听吾一言:曹操既为曹相国之后,则世为汉臣矣;今乃专权肆横,欺凌君父,是不惟无君,亦且蔑祖,不惟汉室之乱臣,亦曹氏之贼子也。刘豫州堂堂帝胄,当今皇帝,按谱赐爵,何云‘无可稽考’?且高祖起身亭长,而终有天下;织席贩屦,又何足为辱乎?公小儿之见,不足与高士共语!”陆绩语塞。
座上一人忽曰:“孔明所言,皆强词夺理,均非正论,不必再言。且请问孔明治何经典?”孔明视之,乃严畯也。孔明曰:“寻章摘句,世之腐儒也,何能兴邦立事?且古耕莘伊尹,钓渭子牙,张良、陈平之流。邓禹、耿弇之辈,皆有匡扶宇宙之才,未审其生平治何经典。——岂亦效书生,区区于笔砚之间,数黑论黄,舞文弄墨而已乎?”严畯低头丧气而不能对。
忽又一人大声曰:“公好为大言,未必真有实学,恐适为儒者所笑耳。”孔明视其人,乃汝阳程德枢也。孔明答曰:“儒有小人君子之别。君子之儒,忠君爱国,守正恶邪,务使泽及当时,名留后世。——若夫小人之儒,惟务雕虫,专工翰墨,青春作赋,皓首穷经;笔下虽有千言,胸中实无一策。且如扬雄以文章名世,而屈身事莽,不免投阁而死,此所谓小人之儒也;虽日赋万言,亦何取哉!”程德枢不能对。众人见孔明对答如流,尽皆失色。
同坐上张温、骆统二人,又欲问难。忽一人自外而入,厉声言曰:“孔明乃当世奇才,君等以唇舌相难,非敬客之礼也。曹操大兵临境,不思退敌之策,乃徒斗口耶!”众视其人,乃零陵人,姓黄,名盖,字公覆,现为东吴粮官。当时黄盖谓孔明曰:“愚闻多言获利,不如默而无言。何不将金石之论为我主言之,乃与众人辩论也?”孔明曰:“诸君不知世务,互相问难,不容不答耳。”于是 黄盖与鲁肃引孔明入。至中门,正遇诸葛瑾,孔明施礼。瑾曰:“贤弟既到江东, 如何不来见我?”孔明曰:“弟既事刘豫州,理宜先公后私。公事未毕,不敢及 私。望兄见谅。”瑾曰:“贤弟见过吴侯,却来叙话。”说罢自去。
鲁肃曰:“适间所嘱,不可有误。”孔明点头应诺。引至堂上,孙权降阶而 迎,优礼相待。施礼毕,赐孔明坐。众文武分两行而立。鲁肃立于孔明之侧,只 看他讲话。孔明致玄德之意毕,偷眼看孙权:碧眼紫髯,堂堂一表。孔明暗思: “此人相貌非常,只可激,不可说。等他问时,用言激之便了。”献茶已毕,孙 权曰:“多闻鲁子敬谈足下之才,今幸得相见,敢求教益。”孔明曰:“不才无 学,有辱明问。”权曰:“足下近在新野,佐刘豫州与曹操决战,必深知彼军虚 实。”孔明曰:“刘豫州兵微将寡,更兼新野城小无粮,安能与曹操相持。”权 曰:“曹兵共有多少?”孔明曰:“马步水军,约有一百余万。”权曰:“莫非 诈乎?”孔明曰:“非诈也。曹操就兖州已有青州军二十万;平了袁绍,又得五 六十万;中原新招之兵三四十万;今又得荆州之军二三十万:以此计之,不下一 百五十万。亮以百万言之,恐惊江东之士也。”鲁肃在旁,闻言失色,以目视孔 明;孔明只做不见。权曰:“曹操部下战将,还有多少?”孔明曰:“足智多谋 之士,能征惯战之将,何止一二千人。”权曰:“今曹操平了荆、楚,复有远图 乎?”孔明曰:“即今沿江下寨,准备战船,不欲图江东,待取何地?”权曰: “若彼有吞并之意,战与不战,请足下为我一决。”孔明曰:“亮有一言,但恐 将军不肯听从。”权曰:“愿闻高论。”孔明曰:“向者宇内大乱,故将军起江 东,刘豫州收众汉南,与曹操并争天下。今操芟除大难,略已平矣;近又新破荆 州,威震海内;纵有英雄,无用武之地:故豫州遁逃至此。愿将军量力而处之: 若能以吴、越之众,与中国抗衡,不如早与之绝;若其不能,何不从众谋士之论, 按兵束甲,北面而事之?”权未及答。孔明又曰:“将军外托服从之名,内怀疑 贰之见,事急而不断,祸至无日矣!”权曰:“诚如君言,刘豫州何不降操?” 孔明曰:“昔田横,齐之壮士耳,犹守义不辱。况刘豫州王室之胄,英才盖世, 众士仰慕。事之不济,此乃天也。又安能屈处人下乎!” 孙权听了孔明此言,不觉勃然变色,拂衣而起,退入后堂。众皆哂笑而散, 鲁肃责孔明曰:“先生何故出此言?幸是吾主宽洪大度,不即面责。先生之言, 藐视吾主甚矣。”孔明仰面笑曰:“何如此不能容物耶!我自有破曹之计,彼不 问我,我故不言。”肃曰:“果有良策,肃当请主公求教。”孔明曰:“吾视曹 操百万之众,如群蚁耳!但我一举手,则皆为齑粉矣!”肃闻言,便入后堂见孙 权。权怒气未息,顾谓肃曰:“孔明欺吾太甚!”肃曰:“臣亦以此责孔明,孔 明反笑主公不能容物。破曹之策,孔明不肯轻言,主公何不求之?”权回嗔作喜 曰:“原来孔明有良谋,故以言词激我。我一时浅见,几误大事。”便同鲁肃重 复出堂,再请孔明叙话。权见孔明,谢曰:“适来冒渎威严,幸勿见罪。”孔明 亦谢曰:“亮言语冒犯,望乞恕罪。”权邀孔明入后堂,置酒相待。
数巡之后,权曰:“曹操平生所恶者:吕布、刘表、袁绍、袁术、豫州与孤 耳。今数雄已灭,独豫州与孤尚存。孤不能以全吴之地,受制于人。吾计决矣。非刘豫州莫与当曹操者;然豫州新败之后,安能抗此难乎?”孔明曰:“豫州虽 新败,然关云长犹率精兵万人;刘琦领江夏战士,亦不下万人。曹操之众,远来 疲惫;近追豫州,轻骑一日夜行三百里,此所谓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者也。且北方之人,不习水战。荆州士民附操者,迫于势耳,非本心也。今将军诚能与 豫州协力同心,破曹军必矣。操军破,必北还,则荆、吴之势强,而鼎足之形成 矣。成败之机,在于今日。惟将军裁之。”
译文
鲁肃回报孙权,孙权安排第二天召集文武于帐下,请卧龙先生来,升堂议事。 第二天,鲁肃到驿馆接孔明同往孙权大帐中。孔明只见张昭、顾雍等一班二十多位文武官员,峨冠博带,整衣端坐。孔明一一见礼,之后在客位上落坐。 张昭等人看到诸葛孔明丰神飘洒,器宇轩昂,料他一定是来游说的。张昭便率先开口试问孔明道:“我张昭乃是江东的小人物,早就听说先生高卧隆中,自比管仲、乐毅,有这样的事吗?” 孔明回答道:“这只不过是亮平生的一个小可之比。” 张昭道:“新近听说刘备刘豫州三顾先生于草庐之中,幸得先生,以为‘如鱼得水’因而欲想席卷荆襄。如今荆襄却一下归属了曹操,不知你们是何用意啊?” 孔明暗想:张昭乃是孙权手下的第一谋士,若不先难倒他,如何说服得了孙权?于是答道:“在我看来,我主取汉上之地易如反掌。我主刘备谦卑仁义,不忍去夺同宗兄弟的基业,因此将荆州推让掉了。刘琮是个小孩子,听任佞言,私自投降,致使曹操很猖獗。如今我主屯兵江夏,是另有良图,这可不是等闲之辈所能理解的。” 张昭道:“如果是这样,先生可就自相矛盾了。 先生自比管仲、乐毅,管仲辅佐桓公称霸诸侯,一统天下;乐毅扶持微弱的燕国,拿下齐国七十多个城池。 这两个人,可都是济世之才啊!而先生只会在草庐之中笑傲风月、抱膝危坐。如今既然事从刘备,就该为百姓牟利益,除害灭贼。然而刘备在未得先生之时,尚能够纵横天下,割据城地;如今得了先生,人们更加仰望,就连三岁的幼童都说刘备是如虎添翼,不久汉室兴旺,曹操可灭了。朝野上下无不拭目以待,对先生抱着极大希望。可为何自从先生跟了刘备,曹兵一来,你们就丢盔卸甲,望风而窜,弃新野,走樊城,败当阳,奔夏口,无容身之地。如此辜负了刘表遗愿,令天下百姓大失所望。那刘豫州自从有了先生,为何反倒不如当初了呢?管仲、乐毅难道就是这样的吗? ——我的话愚鲁直率,请先生不要见怪!” 孔明听罢,无声地笑了笑,说道:“大鹏展翅飞万里,它的志向难道是那些小燕雀能认识的吗?比如一个人得了多年的痼疾,应当先给他喝点稀粥,同药一起服下。等到他肺腹调和、形体慢慢养得安稳些了,再用肉食补养,加上效力强的药治疗,这样病根才能除尽,人得以全面康复。如果不等病人气脉缓和,就给他吃烈药和味道厚重的食物,想要求得平安,实在就难了。我主刘备,以前兵败于汝南,寄靠在刘表门下,兵不到一千,将只关、张、赵云,正像是到了病重危急的时刻。新野小县地僻人稀粮又少,他不过是暂时借以安身,怎可能长久坐守在那里呢?但就是在这样的处境条件下,却能够火烧博望,水淹曹军,令夏侯惇等心惊胆寒。依我看来,就是管仲、乐毅用兵,也不过如此吧。至于刘琮投降曹操,豫州当时根本不知,且又不忍心乘乱夺取同宗之业;当阳之败,豫州不忍丢下百姓,几十万人扶老携幼相随渡江,每日与民一同颠簸十余里路而放弃去取江陵,真是大仁大义啊!寡不敌众,胜负乃是兵家常事。昔日汉高祖刘邦多次败给项羽,然而垓下一战却取得了决定性胜利,难道不是因为韩信为他出了良谋吗?可韩信扶佐刘邦那么久,也没得几次胜利啊。因此说,国家大事,天下安危,要靠谋划。那些夸夸其谈、善于巧辩之徒,靠虚荣之气压人;尽管能够坐着议论、站着高谈,可是到了关键时刻应付各种形势变化,却什么都不行了。 ——这才真正是叫天下耻笑的.呀!”孔明一番话,说得张昭没有一句可以对答。
这时座中一人忽然高声问道:“如今曹公屯兵百万,列将千名,
虎视眈眈要踏平、吞食江夏,先生认为该怎么办呢?” 孔明望去,乃是虞翻。孔明道:“曹操收并了袁绍蚁聚之兵,劫刘表乌合之众,虽然百万之军,也没什么可怕。” 虞翻一听冷笑道:“你们军败于当阳,计穷于夏口,区区求救于人,还说‘不怕’, 这可真是大言不惭啊!” 孔明道:“刘备不是只靠几千仁义之师,就能抵抗百万残暴之众的吗?退守夏口是为了等待更好的时机。而如今,你们江东兵精粮足,且凭借有长江之天险,有的人却还想要主公孙权屈膝投降曹贼,而竟不顾天下人的耻笑。——从这一点来看,刘备难道是怕曹操的吗?”虞翻被说得哑口无言了。
座中又一人发问道:“孔明先生难道想效法张仪和苏秦来游说我们东吴吗?” 孔明一看,是步骘,回敬道:“步子山先生以为张仪、苏秦是辩士,却大概还不知道他二人也是豪杰吧;苏秦佩挂六国相印,张仪两次为秦国宰相,都是匡扶国家的谋士,可不是那些畏强欺弱、怕刀怕枪的人所能比的。君等只听曹操虚发的假诈之词,就吓得想去投降,还竟好意思在这里笑话苏秦和张仪吗?” 步骘也被问得说不出话了。
忽然,又有人问道:“孔明认为曹操是个什么人呢?” 孔明看那人, 乃是薛综,答道:“ 曹操乃是汉贼,这还用问吗?” 薛综道:“先生说得不对。汉朝历代至今,天数眼看就要完了。如今曹公拥有三分之二天下,人都归心与他。刘备不识天时,强要与之分争,正是好比以卵击石,怎能不败呢?” 孔明这时厉声说道:“薛敬文怎么能出此没有君臣父子、没有高低伦理之言呢?人生在天地之间,应以忠孝作为立身之本。薛公既然是汉臣,却有不臣之心,应当打消这些思想,才是为臣的正道。曹操的祖宗食汉禄,却不思报孝汉室,反怀有篡权叛逆之心,让天下人憎忿,薛公却说天数归之曹操,真是无父无君、没有纲常的人呀!我没有必要同你讲话,请不必多言了!”薛综满面羞惭,无话对答。
座上又有一人应声问道:“曹操虽然挟天子以令诸侯,可毕竟也是相国曹参的后代。刘备虽自说是所谓中山靖王的苗裔,却没有考证,人们亲眼所见的,他只不过是一个编草席卖草鞋的俗夫罢了,有什么资格来和曹操抗衡呢!” 孔明看去,原来是陆绩。孔明笑起来,道:“曹操既然是曹相国的后代,就更证明他世代都为汉臣,而如今他却手握王权,肆意横行,欺君妄上,不仅是目无君主,而且是蔑视祖宗,不仅是汉室之乱臣,而且是曹氏之贼子。刘备是堂堂正正的汉室之胄,当今皇帝依据世宗祖谱赐与他官爵,你凭什么说‘无可查考’呢?况且高祖就是从区区亭长开始建业起身的,织席卖鞋又有什么可以为耻辱的呢?我看你真是小儿之见,怎能和高士一起理论!”陆绩不禁闭口塞舌。
席中又一人说道:“孔明所言,都是强词夺理,全不是正经之谈,不必再说了。只请问孔明著有什么经典之论吗?” 孔明看他,是严峻,说道:“寻章摘句,是世上那些迂腐儒士的所为,哪能够依此兴国立事。古时候躬耕的莘伊尹,垂钓于渭水的姜子牙,还有张良、邓禹等名士高人都没见他们有什么经典论著。——难道说你整天就光只是效仿那些酸腐的书生,区区于笔砚之间,数黑论黄、舞文弄墨而已吗?”严峻垂头丧气地无以作答。
忽然一个人大声说道:“诸葛公好说大话,未必有真才实学,恐怕到时恰恰要被文人学者所笑呢。” 孔明看那人,乃是程德枢,便回答道:“文人学者有君子与小人之分。作为君子的文人,忠君爱国,坚守正义,憎恶邪佞,尽力为时代做出自己的贡献,美名传于后世。而作为小人的学者,只钻营雕虫小技,用心于文墨,年轻时作赋,人老了把经都念完。笔下即便有千言,胸中却没有一点实实在在的计策。就像杨雄那样,虽然以文章著称于世,却屈身于草莽强盗之手, 走投无路最后跳楼而死。这就是所谓的小人之儒。即使他每天吟诗作赋上万言, 可又有什么用呢!”程德枢也不能应对了。
众人见孔明对答如流,全都已惊慌失色。 此时座中还有人想要问难孔明,忽然有个人从外面走进来,厉声说道:“孔明乃是当世奇才,诸位以唇舌相难,可不是敬客之礼。曹操大军压境,你们不商讨退兵之策,光在这里斗嘴!”众人一看,是督粮官黄盖黄公覆。黄盖对孔明道:“先生何不将金石之论对我主说去?” 孔明道:“诸君不识时务,互相问难,容不得我不答。”
于是黄盖和鲁肃带孔明进入中门,正巧遇到诸葛瑾,孔明给他兄长施礼。诸葛瑾说:“贤弟既然已来到江东,为何不来见我呢?” 孔明说:“弟已辅佐刘备,理当先公后私。公事没办完,不敢旁及私事。请哥哥见谅。” 诸葛瑾道:“ 贤弟拜见过吴侯, 就到我那里叙话。”说完便走了。
鲁肃对孔明嘱咐道:“今天见到我家主公,千万别说曹操兵多。” 孔明笑说:“亮自会随机应变。” 他们来到大堂之上,孙权下阶而迎,厚礼相侍,请孔明坐,众文武分列两旁,鲁肃站在孔明边上。孔明见孙权碧眼紫发,仪表堂堂,暗想,此人相貌不一般, 只能用话激他,不能光讲道理。于是, 等孙权问起曹操现有多少兵马时,孔明说有一百多万。孙权道:“怕不是在诈我们吧?”孔明便将曹操原有的兵力,加上从袁绍、中原和荆州那里新增的兵力算在一起,不下一百五十多万。他方才说一百万,是怕吓着江东之士;且曹操手下战将谋士都不下一二千。鲁肃在旁一听,惊慌失色,连忙向孔明使眼色不让他再说了,孔明却只装作没有看见。这时孙权又问:“曹操平了荆楚之地,还有其他图谋吗?” 孔明道:“他如今已沿江边安营扎寨,准备战船,不图你们江东,又是想取哪里呢?” 孙权道:“若他真有吞并之意,请先生替我想想该怎么办。” 孔明道:“亮有一句话,只怕将军不肯听从。如今曹操势力极大,威震海内,即便是英雄,也无用武之地,奈他不可。将军要量力而行,若有能力与曹抗衡,不如趁早消灭他;若没有能力对抗,不如听从众谋士的建议,投降曹操算了。如今,将军嘴上说要降曹,心里又不想降曹,形势危急,却总是拿不定主意,大祸可就要临头了!” 孙权道:“若像先生说的这样,刘备为什么不投降曹操呢?” 孔明道:“过去, 像齐国的田横那样的壮士都能坚守大义, 不容屈辱, 何况刘备是汉室宗亲——事之不成乃是天意,怎么能自己就先屈服于他人之下呢!” 孙权听了孔明这番话,不觉脸色顿变,站起身来拂袖而去,众人一见,也都一笑而散了。 鲁肃责怪孔明道:“先生为何说出这样的话来? 幸亏我们主公宽洪大度,没有当面责怪你,你的话过于藐视他了。” 孔明仰面笑道:“何必这样不能容人呢!我自有破曹之计,他不问我,我怎敢说呢?” 鲁肃忙道:“原来先生是有良策的,我这就去请主公来向你求教。” 孔明说:“我看曹操的百万大军,不过是一群小蚂蚁罢了,只要我一抬手,它们就都成了粉末。” 鲁肃经这么一说,便立即到后堂去见孙权。孙权一听,转怒为喜,道:“原来他是用话在激我。”于是又出来与孔明互致歉意,讨教良策。
孔明说:“刘备虽新败,但关云长仍带有精兵万人;刘琦在江夏也有万人。曹兵虽多,却是远道而来,征战疲惫, 正所谓‘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并且北方人不习惯于水战。荆州之民依附于曹操,是迫于当时的形势,而并不是出于本心所愿。将军如果现在能诚心诚意地和刘备结成联盟,破曹之事必成。曹军败了,自然退回北方,那么荆州和东吴的势力也就加强了,三足鼎立的局面也得以成形。成败的关键即在眼下,就看将军怎样决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