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个很倔的人。
大雪。
他的腰很疼,腿也疼,母亲上班前便把带他看病的重任交给了我。
但是我始终拗不过这个男人,明明同时弯下腰,他却提前一步系上了鞋带,“不用,我没事。”起身的时候看到他头上的白发晃的我很是刺眼。
然而他其实很久之前就有白发了,我总是看见他拿着染发的刷子一边刷一边照着镜子碎碎念“又白了,怎么就老了呢”,白发越来越多,一根两根……直到后来很多都是白发了,一根根像个胜了父母的淘气孩子,昂首挺胸,在黑发中间毫不掩饰的耀武扬威。第一次看见我惊了一跳,他有些羞怯的挠了挠头“哎呀,忘染了。”,心底的酸涩就这么慢慢的蔓延开来,像打翻了的醋,不可收拾。
门关好,转身,手刚扶上他的胳膊便被他一个转身错过了,只能怔怔看着他扶着楼梯往下走。
“不用,我没事。”
他总这么说,就好像说了没事就真的没事一样,然而他说了我也就真的以为没事,心安理得的继续我的。我也总是这样说,小时候胃疼,在床上翻身打滚,有人问我也就说没事,但他总是不由分说的抱起我来,大手按在肚子上,不断地揉啊揉,揉个几分钟倒也就好了,温热的手掌缓解了我一半甚至更多的痛苦。
出了楼门我便一个健步冲了上去拽住他的手,“外面滑”看着他挣脱不了的样子,我不知道为什么甚是得意,像个得胜了的将军。
我们两个很沉默,说什么呢?他那么倔,我也那么倔。
小时候吵了架,他若不拿出个我信服的理由,我们就一个在客厅放着电视,一个在自己的小屋翻着书,许久之后听到他一声叹气,走到厨房开始做饭,一阵叮叮咚咚之后敲响我的房门“出来吃饭”,我走出门,踏出门槛便觉得自己赢了。然而输过一次,好似是饿得不行,叫他做饭他也不做,我便气冲冲的套了粉色的棉袄,推门出去,放言要离家出走,他穿着拖鞋追出来,一把把我拽回去,发了狠似得打,我哭的很凶也没止住他的打,但饭最终还是吃了的,一边抽着鼻涕一边嚼着肉,心满意足的觉得自己也没有输的很惨。
雪地上只有我们两个的'脚印,我们已经很久没这样走过路了。小时候他只伸给我一个手指,我攥的紧紧地,后来变成两个,三个,我总是悄悄地放开跑几步,然后被他抓回来继续握着,到后来他不再牵我的手,只有过马路的时候,他攥着我的手,紧紧地。
他总是这么倔。
一年级时写作文得了良便赌气不写了,从作文班回到家的路上他骂了我一路,你和个七岁的孩子谈放弃谈人生,他怎么能懂,但我偏偏就懂了,回家觉得委屈又难过。
我驼背,他就狠狠地将我的背往后背也不管我喊疼,他皱着眉认真地训诫我“人有脊梁!脊梁懂不懂!”
去游乐园走横梁,也只有他黑着一张脸,“往前迈步!你有什么好怕的!这横梁不高,这绳索也结实,你怎么不敢走,走!”他皱着眉,手里提着衣服,旁边的人好奇的看他,我也就真的憋着气往前走。
学校里的老师冤枉我没有交卷子,挨了训,像是个班级的罪人,我梗了脖子辩解脸涨得通红也没有人听,也没有人为我说话,大抵是第一次体会到了孤立无援的感觉,我逃了。再回来的时候只看到他立在老师同学中间依旧是黑着一张脸,有人听我说话了,也有人为我说话了,我却没有沉冤得雪的感觉。回家就看他脱下外套坐在沙发上“过来!”我吓了一跳,背着手低着头,不敢看他“逃逃逃!遇到问题就是躲!这问题就解决了?你不面对就不存在了?逃了就是怕了!怕了就是懦夫!我们错了吗!如果没错我们为什么要怕?”我的头垂的更低了,“挺胸抬头!”冷不防他吼了一声,这吼声却莫名成为了我的支柱。
我是胆怯的,然而这胆怯却慢慢变了味道。
母亲一直对我期望颇高,他却不甚关心,习是要学的,书是要念的,然而这习学到什么程度,这书要念成什么地步他却并不强求,若是开心,你就多念些,若是不开心,作业写了也就罢了。所以中考成绩下来,老师说考不上城里唯一一所重点高中的时候,母亲在一边抹泪,我不敢靠近也不敢出声,眼泪不自觉的流,只有他很是冷静,把我拽出门“哭什么?多好啊,去一中吧,离家近,爸中午给你送饭,晚上接你回家,午休时间长你还能回家眯一会。”我抹着泪不满的嘟囔“你懂什么?天差地别的。”他笨手笨脚的给我擦眼泪,一脸的笑“这有什么的,就不念也有我养着。”我就扑进他怀里,越哭越凶。
高中还是上去了,大概是我所有运气都用在那张通知书上了,他那天笑的很开心,坐立不安,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不断念着“一会给你奶打电话,给你小叔也打”家里大半的亲戚都让他通知了遍,洋洋得意。
后来他背着一个行李箱,手里一个行李箱,天气很热,他的脸涨的红红的大步往前走,我在后面穿着裙子,想帮忙可他什么都不让我提。他一直如此,家里有个很陡的斜坡,很小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雪天,他抱着母亲,母亲抱着我,我怀里是我们买的东西,斜坡很滑,滑的我不敢上,他就抱着我们一直这样走到家。
在火车站他黑着脸转身跟我说“没事给你妈打个电话,我就不用打了。”
假期回家却听母亲和我笑说“他说你小时候没这么听话,告诉你一个不打,你还真一个不打……”
雪下大了,脚印已经不甚清晰。
“老了,得让姑娘带着看病了。”
我吸了吸鼻子,转过身,赌气似的不去看他。
扶着他的手紧了紧,他拍了拍我的手。
“不用,我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