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柳永的诗歌鉴赏三篇

刘莉莉

双声子·晚天萧索

词牌名:双声子|朝代:宋朝|作者:柳永

晚天萧索,断蓬踪迹,乘兴兰棹东游。三吴风景,姑苏台榭,牢落暮霭初收。夫差旧国,香径没、徒有荒丘。繁华处,悄无睹,惟闻麋鹿呦呦。

想当年、空运筹决战,图王取霸无休。江山如画,云涛烟浪,翻输范蠡扁舟。验前经旧史,嗟漫载、当日风流。斜阳暮草茫茫,尽成万古遗愁。

此词以“晚秋”作为背景,抒发了词人吊古伤今的历史感慨。柳永的游踪,从汴京出发,经汴河东下至江淮一 带,再向南到镇江、苏州、杭州,随着他的愈走愈远,他内心因羁旅生涯而引发的伤感情绪,也愈来愈浓,到达苏州时游姑苏台就写下了这首《双声子》。词一开始即以“晚天萧索”来渲染气氛,引起下文。接着两句“断蓬踪迹,乘兴兰棹东游”,前句写自己似断根的蓬草随风飘荡,因仕途坎坷不甚得意,而发牢骚之语。后句则表示自己随遇而安,不妨尽情欢笑,故乘兴兰棹东游。接下来“三吴风景,姑苏台榭,牢落暮霭初收”,嚣闹繁华的城市已经是远远地消失,清冷荒凉的历史陈迹触目惊心地扑入眼帘,境界顿时开阔,并把人带入历史的回忆中去。紧接着便以层层铺叙之法,推出“夫差旧国”,昔日的香径已成荒丘,繁华似锦的姑苏台榭如伍子胥所预言的那样成了野鹿出没之所,那些风流豪奢都随着时间的推移而烟消云散了。换头之后词人进一步拓开词境,“想当年”三句,在读者面前展现了一幅历史画面,吴王夫差与越王勾践的你争我夺,到头来只是一场空!用一“空”字冠于“运筹决战”之前,具有了历史的穿透力,使词作的主题得到深化。而当人们从历史的纷争中又回到现实时,放眼远眺,只见“江山如画,云涛烟浪”,山河依旧,人事全非,只有那激流勇退的范蠡,在越国胜利之后,随即驾扁舟逍遥于五湖的明智之举,使人至今仍十分叹服。在这样的历史反思之中,功名、利禄,一切都被淡化了,当然词人的坎坷不平也愈来愈随之消解了。“验前经旧史”三句,以“前经旧史”验之,当时记载的风流人物和他们那轰轰烈烈的事业,早已消失到历史的长河之中,现在只剩下“斜阳暮草茫茫”,令人勾起“万古遗愁”。

柳永词的风格一般是艳而柔,但本词却表现了他的另一面,即对现实遭遇的不满和怨叹,具有一定的思想深度。本词以深秋萧索、黯淡的景色为背景,展开了历史与现实、繁华与荒凉、图王取霸与江湖隐者之间错综的对比,具有极强的艺术感染力。柳永以词抒写登临怀古之思,感怀身世之情,具有“初发轫”的意义,在拓宽词的内容方面对后世产生不可忽视的影响。项安世《平斋杂说》说他的“长调尤能以沉雄之魄,清劲之气,寄奇丽之情,作挥绰之声”。这个评价是比较客观准确的。

雪梅香·景萧索

词牌名:雪梅香|朝代:宋朝|作者:柳永

景萧索,危楼独立面晴空。动悲秋情绪,当时宋玉应同。渔市孤烟袅寒碧,水村残叶舞愁红。楚天阔,浪浸斜阳,千里溶溶。

临风。想佳丽,别后愁颜,镇敛眉峰。可惜当年,顿乖雨迹云踪。雅态妍姿正欢洽,落花流水忽西东。无憀恨、相思意,尽分付征鸿。

柳永是北宋著名词人,其词作以描写旅况乡愁和离情别恨为主要内容。《雪梅香》(景萧索)一词写游子的相思之情,在柳词中虽属雅词,但是感情洋溢,明白如话,风格与其俚词是一致的。词中描写一位客居他乡的游子,正当深秋薄暮时分,登上了江边的水榭楼台,凭栏远眺,触景伤情,追忆过去的幸福时光,无限思念远别的情人。词的上片写词人登楼之所见:高远的晴空,映衬着萧条冷落的秋景,深深触动了词人的悲秋之情。不禁想道:当初宋玉作《九辩》时,心绪大概也是如此吧!“渔市孤烟袅寒碧,水村残叶舞愁红”,对仗十分工巧。渔市、水村勾画出一幅江边的萧索秋景:碧色的烟柱孤独地飘忽在寒意渐浓的秋气里,如血的夕阳染红了斑斓的落叶,红色的叶片随着萧瑟的秋风上下飞舞。这里,词人用秾艳的色彩把悲秋的哀愁充分地体现出来。“愁红”在古代诗词中多用来描写被风雨摧残的鲜花。但这首词中的“愁红”,当是指落叶而不是花。首先,既然已见残叶飞舞,当是暮秋时节;而残叶都已飘落,恐怕残花早已化作香尘了吧!再者,这两句词是工整的对句,前一句的“寒碧”是描摹孤烟的色彩,那么,这一句的“愁红”也当是形容残叶的颜色,而不应脱离“残叶”去牵扯落花。然而,这里似乎还有更深一层的含义,即“寒碧”和“愁红”这两个表现色彩的词还能引起人们进一步的联想。“寒碧”,暗示情人紧蹙的双眉;“愁红”,借指情人憔悴的愁容。古代女子以碧色画眉,因此,古诗词中也就常有这样的描写,如唐人张泌《思越人》词:“东风淡荡慵无力,黛眉愁聚春碧”;古人更常用“愁红”比喻女子的愁容,如顾敻《河传》词:“愁红,泪痕衣上重。”碧色是令人伤心的颜色,又是女子画眉的颜色,所以,词人由袅袅上升的一缕碧色炊烟联想到情人的黛眉,由被夕阳染红的落叶想到被风雨摧残的落花,进而联想到分别时情人带泪的愁容,也便是很自然的事情。因此,下片首句就写道:“临风,想佳丽,别后愁颜,镇敛眉峰。”“别后愁颜”照应“愁红”,“镇敛眉峰”照应“寒碧”。一个是明白描写,直抒深情;一个是暗中达意,景中关情,词人对其情人的真诚眷恋于此可见一斑。词人把视线从岸边移到江上:辽阔的江天,一抹斜阳浸入万顷波涛之中,江水缓缓地流向远方。这几句描绘“秋水共长天一色”的江景,怀人之情尽在不言之中,读者从中不难体会出“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意趣。词人在下片直抒胸臆,回忆昔日与情人欢会的幸福,无限怅惘,相思愈深。词人迎着江风而立,脑海中浮现出情人的音容笑貌,雅态妍姿。或许当日正在相聚小饮,清歌婉转,妙舞翩翩;或许正在花前月下,两情缱绻,欢度春宵,然而,突然到来的别离,使热恋的情人“顿乖雨迹云踪”。过去的幸福已成为美好的回忆,在这肃杀的秋天里,暮色苍茫,客居他乡的词人只能独倚危楼,悲思绵绵,怅憾难言,相思难遣。这复杂的情感在胸中汹涌,犹如面前奔腾的大江。无可奈何的词人只能托付远飞的大雁把这相思之情,悲秋之感,游子之心带过江去,传达给自己的心上人。结语包容了词人的欢乐、忧伤、回忆、希望、幻想,总括全词意蕴,韵味深长。

读者不禁感叹:若非亲感身受的真实思想感情,怎能写出如此披肝沥胆,情重意浓的词句!柳永终生落魄,怀才不遇,走马章台,混迹青楼,过着“诗酒风流”的日子,是封建时代的真正的浪子。从其《乐章集》中诸多诗词来看,他与妓女交好,不似那班轻薄子弟以玩弄女性为目的,而是极重感情,怜之,爱之,思之,念之,情深意笃,感人肺腑。这类作品不仅《雪梅香》一词,它如《雨霖铃》(寒蝉凄切)、《八声甘州》(对潇潇暮雨洒江天)、《忆帝京》(薄衾小枕凉天气)等等,不胜枚举。柳永的真情换来了同样的真情。他因写俚词被统治者排挤出上流社会,下层社会的人们,尤其是妓女们却喜爱他的词。“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南宋叶梦得语),就是明证。柳永生前家无余财,死后由几个妓女合资才得以入殓成葬,这当可以看作是对柳永真诚的报答吧!

这是一首触景伤感,怀乡恋情之作。作者浪迹楚天,秋风萧瑟之时,登高望远,愁肠百转。

词的上片写景悲秋,秋愁的气氛渲染强烈。

“景萧索,危楼独立面晴空。”萧索,萧条冷落。首句景象的萧索衰败,隐含着秋意,为全词奠下了伤悲的基调。江淹《恨赋》:“秋日萧条,浮云无光。”词的第一句脱口而出,直接点出秋景的萧瑟。危楼,高楼,词人独自登上高楼仰望着万里晴空。

“动悲秋情绪,当时宋玉应同。”次句是全词的立足处,下文均是诗人独立高楼面对晴朗的秋空时所见所感。登楼望远,往往会触动人的愁绪,这是古老中国上人传统的普遍的“情结”;何况,此刻诗人是一个人“独立”着,更添一丝孤独无依的悲凉。宋玉,战国楚辞赋家,后于屈原,或称屈原弟子,曾事顷裹王。《汉书·艺文志》著录宋玉赋十六篇,多亡佚。流传作品为《九辩》。叙述他在政治上不得志的悲伤,流露出他抑郁不满的情绪,多为悲秋之感。这句意思是“当年宋玉悲秋时的思想情感与我现在的悲凉心情相同吧”。

“渔市孤烟袅寒碧,水村残叶舞愁红。”两句极美的对句,是精炼的词的语言。这两句写秋风中渔市、水村的冷落、凄寒。虽是碧烟红叶也是秋凉的感觉。袅,缭绕的烟雾。碧,烟的颜色。红:秋天树叶经霜而红。诗人举目所见,渔乡村市上面的寒冷碧空中,一股炊烟袅袅上升;临水村边的枫树落叶,在秋风中旋舞着红色。

“楚天阔,浪浸斜阳,千里溶溶。”末韵三句气象极开阔而壮美。江水托着未落的斜阳。溶溶,水流动的样子。杜牧《阿房宫赋》:“二川溶溶,流入宫墙。”这里说江水一泻千里,波浪浩荡。末韵连上文第三韵展现出一幅带有动态的古老中国水村晚秋画面:远景是兰天孤烟,中景闪着金光的溶溶水波,近景则是水村错落的红叶。

下片见景动情,想念佳人,思绪无限。流露出作者怀念风尘女子真挚的情怀。

“临风。想佳丽,别后愁颜,镇敛眉峰。”镇,长久的意思。敛,收敛。愁眉紧锁。别后,她一定满脸愁颜,深锁眉头,心中痛苦不堪。

“可惜当年,顿乖雨迹云踪。”顿乖,突然离开。“雨迹云踪”是暗中化用宋玉《高唐畎》典故,“云雨”指男女幽会。雨迹云踪,雨散云消,突然匆匆离别,各奔东西,互不见踪迹。这里柳永是指自己和“佳丽”的欢会。大概他俩情意相投,是客观环境迫使他们不得不分离。

“雅态妍姿正欢洽,落花流水忽西东。”她是如此美丽动人、温柔体贴,两人相处得十分融洽欢悦,谁知忽然像落花流水那样各自西东了。这两句是七言对句,“正”和“忽”两个虚字,生动地写出了客观环境和主观情意的矛盾。前一句如胶似漆,后一句东分西散无法复回;形成强烈的反差,加重了抒情的力度。

“无聊恨、相思意,尽分付征鸿。”无聊,烦闷,潦倒失意,心情无所寄托,这就点明了自己无聊的怨恨和对佳丽的情思情意,离别的恨是那样愁闷,无所事事,难忍难耐。征鸿,远飞的鸿雁。“征鸿”为高楼所望见,这与开头“危楼独立”遥遥呼应,“尽分付”三字表示涛人想竭力摆脱悲秋情绪所带来的种种烦闷与苦痛。把这种相思情,分给远去的鸿雁,带给心爱的人,让她知晓我的相思苦。

天圣二年(1024年),柳永第四次落第,愤而离开京师,与情人(或为虫娘)离别,作著名的《雨霖铃·寒蝉凄切》,由水路南下,填词为生,词名日隆。此词为那一时期所著。

玉女摇仙佩·佳人

词牌名:玉女摇仙佩|朝代:宋朝|作者:柳永

飞琼伴侣,偶别珠宫,未返神仙行缀。取次梳妆,寻常言语,有得几多姝丽。拟把名花比。恐旁人笑我,谈何容易。细思算、奇葩艳卉,惟是深红浅白而已。争如这多情,占得人间,千娇百媚。

须信画堂绣阁,皓月清风,忍把光阴轻弃。自古及今,佳人才子,少得当年双关。且恁相偎倚。未消得、怜我多才多艺。愿奶奶、兰心蕙性,枕前言下,表余心意。为盟誓。今生断不孤鸳被。(双关 一作:双美)

此词题作“佳人”,叙写的对象是一美貌女子。

《玉女摇仙佩·佳人》这首词开篇即凌空飞来一句“飞琼伴侣,偶别珠官,未返神仙行缀”,凝神细思,原来是以“飞琼伴侣”喻指这位女子。仙女许飞琼曾为西王母“鼓震灵之簧”(《汉武内传》),作为她的女伴,这个女子自然也非同凡响了。更何况她是“偶别”仙宫,来到人间,再没有回到仙界去。如果说第一韵写了这位女子的超凡,下面的一韵则写了她的脱俗:随随便便地装束,寻寻常常地言语,便清丽过人,美艳超群。其超脱凡俗处,真不可以常人之心思之也。

人们常喜欢用名花喻美女,“暗想玉容何所似,一枝春雪冻梅花”(温庭筠《浣溪沙》其三),“语多时,依旧桃花面”(韦庄《女冠子》其二),“腰如纫柳脸如莲“(顾夐《荷叶杯》其七)……但柳永这首词“拟把名花比。恐旁人笑我,谈何容易”几句,真是大畏唐突,尤见温存,又可悟翻旧为新之法。在词人的眼中,“奇葩艳卉”也不过是或红得浓重、或白得浅淡而已,哪里赶得上她如此多情,占尽了人间所有的美艳娶质。词句明白如话却凭空出奇,突破了自古以名花喻美人的俗意。

从叙写的情事看,这首词的女主人公很可能是一位风尘女子,但词人将她写得那样脱俗,那样多情,“占得人间,千娇百媚”,正体现了柳永创作思想中闪光的一面,那就是把妓女当作人,把妓女当作倾诉衷情的对象。这种思想,在词的下阕得到了更为集中的体现。

从内容方面说,下阕主要写“我”与“佳人”的恩爱深情。就写法而言,下阕多有小的开合,又时而宕开一层,写情一步深似一步。

过片由“须信”领起,写良宵美景,不忍“把光阴轻弃”,一韵中三句间形成小的开合。接下来又宕开一层,写自古及今,“佳人才子”少有盛年相依相伴,故以“且恁相偎依”一句收住了这一层意思。既而笔致又深一层,点出了佳人所看重的不是金钱,不是地位,而是“我”的“多才多艺”。最后又有枕下盟誓:“今生断不孤鸳被!”一个“断不”,语气决绝,以之收煞全词,产生了一种荡气回肠的效果。

柳永在这首词中提出了一种进步的爱情观,即“才子佳人”式的爱情模式。作为一种新兴的、有进步色彩的社会意识,这种爱情模式冲破了封建的门第观念,冲破了传统的“父母之命,媒的之言”婚姻制度,对后世阐生了很大的影响。金代董解元的《西厢记诸官调》和元代王实甫的《西厢记》所表现出的“从今至古,自是佳人,合配才子”的主题思想,就是对这种爱情观的进一步阐发。而柳永的首倡之功,则是不可磨灭的。至于词中“愿奶奶……”这样的俚俗之语,历代评者多毁疵之,但就全词来看,此乃小瑕,不足以掩大瑜也。

清人沈谦认为将美女比作鲜花,已是陈腐老套,俗而又俗了。比喻的生命在新在活,在于出人寻常意想之外。“翻旧为新”,其实突出的还是一个“活”字。太白“云”、“花”并举,且反过来说,活了。屯田则推倒了说:若是以花来比此女,会惹人嗤笑,其实花也无法与她相比,她占尽人间之美,在她面前,“深红浅白”的花免不了也相形见绌了。词的上片只是写美人之风情万种,“千娇百媚”。她从仙女的舞队中走了出来,仿佛是来领略人世间的好天良夜,“皓月清风”。下阕则突出“我”的多才多艺,佳人合该配才子,写得深情款款,温存不尽。词以鸳梦好合作结,但梦只是梦,故于柔情似水,佳期如梦中,亦含无尽的怅惘。后世词论家针对“愿奶奶、兰心蕙性,枕前言下,表余心意”数句,以为其“轻薄”,甚至是“秽亵”。其实这里虽写得略嫌刻露,然下阕以“须信”领起,完全是想象之词,况且柳词往往是由歌女们被之以管弦,故不刻意避俗。倘金圣叹评此词,想来非但不会指责,甚或以为是自然而然,文势之趋也。更甚或以为病诟者冬烘,头巾气太重亦未可知。全篇体现出柳词善于铺叙,流利婉转的词风,纡徐取势,迷离缥缈,令人含味不尽。最是“取次梳妆,寻常言语,有得几多姝丽”数句,写出了人物的个性特征,举重若轻,笔墨简约,词家匠意文心,正须从此等细微处观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