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记忆经典散文
乡村,是我无比熟悉的地方,在我三十几年的生活历程里,乡村占据了绝对优势。即使现在离开了乡村,我还是会高频率地与乡村遭遇,每天上班都可以看见肩挑手提的菜农。她们黝黑的脸膛,粗糙的手掌,筐里的蔬菜,常常让我想起曾经生活过的乡村,那里的人那里的物,在我的记忆里一直鲜活。
还是从春天说起吧。每年春节元宵一过,天气就慢慢暖和起来,田野里冬眠的青蛙呀蛇呀各种虫子呀还没醒来,风也还带着些许的寒意,孩子们却已经在田野里跑起来了。每天放学后,我们都飞奔回家,放下书包,挎上篮子,拿起小铲,往田野进发——挖荠菜或者打猪草。我们常去的地方是菜地,那里荠菜和猪草多一些;有时候也去麦子地,那里也有荠菜,运气好能找到成片肥嫩的荠菜;有时候也去空田,田里生长着成片的被称作野黄花菜的猪草,这种草开黄色的小花,掐掉叶子有乳白色的汁液,不过,那是打不满其他猪草时用来凑数的。因为这种草有气味,猪不爱吃。我们最喜欢打的猪草有两种,一种是叶片又肥厚又大的猪耳朵草,一种是叶子又小又圆的细米草。猪耳朵草一丛一丛散生在地边,直立生长,不用铲子用手就可以拔起来;而细米草则不一样,地边和菜地里都有,贴着地面生长,地边的必须用铲子,因为它长了好多根,都扎在地里,地稍微干一点,就会拔断。而生长在白菜里的细米草则只需用手拔,因为它在白菜的缝隙里只能往高处长,扎进地面的根很少。相对来说,我更喜欢地边的细米草,因为每一棵都吸足了阳光经受了风雨,长得结实肥大,比较有分量,而白菜缝隙中的细米草,茎白叶细,太嫩了,扯几下都抓不了一把,轻飘飘的,没有质感。其实,我更喜欢挖荠菜。倒不是因为知道荠菜的好处,实在是吃厌了单调的萝卜白菜。初中时,读到张洁的《挖荠菜》,不能理解她精心烹饪的荠菜不招人待见。那嫩嫩的荠菜,用冒着油的腊肉爆炒,该有多香啊!春风一吹,菜地里麦子地里,荠菜都探出头来了,在夕阳里朝我们招手。我们像一群觅食的鸟,呼啦啦地朝一大块菜地扑去,分散开来,各据一方,低头寻找,挖铲,偶尔也会争抢。即使争抢,也不会打架,因为总有秋会从中调解。秋,是我们这一群中的队长,不仅能干,而且能言善辩,更重要的是有胆量,我们都曾亲眼见过她把一个高年级的男生打得叫饶,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秋也很有心计,她经常把人家地里的白菜或菠菜挖到自己的篮子里,用荠菜或猪草蒙起来。我们每回都心惊胆战,生怕被人家发现,自己也会跟着她遭殃,可她从来都是面不改色。
随着春天脚步的加快,荠菜不再鲜嫩,猪草也开花结籽了,放学后我们满田野地疯跑,在紫红色的紫云英花田里打滚,在金黄色的油菜花边蹑手蹑脚地抓蜜蜂,在高高的田坎上费劲地抽茅草嫩穗卷成饼吃,也会冒着被野蔷薇的尖刺划破皮肤的危险掐它的嫩尖吃,似乎在田野里,除了玩便是吃。下雨的时候,其实最有意思。虽然天气还有些冷,但大家好像都忘记了,只顾着抓鱼。那时候,鱼特别多,只要下雨,小沟小渠里都有鱼,很多蓄了水的田里也有鱼,甚至油菜田沟里都有鱼,池塘里就更不用说了。为了抓鱼,我们经常会打湿衣服,水灌套鞋,回家免不了挨打挨骂,可是却乐此不疲。我爸爸常常在下雨的时候,用一种特制的渔网去池塘里抓鱼。两根长长的竹篙,中间绑着一张用桐油浸过多次的白丝线网,把竹篙分开抓在双手中,利用臂力把网甩到水中,网口的下部拴了小铁锭,迅速沉入水底,而上部则浮在水面,形成一个大口袋,再用两根竹篙在水里打几下,把聚在岸边的鱼赶到渔网里,然后利用胸前的一个木抵板,把网撑出水面。这样捕鱼的过程,常常需要一个人跟在后面拿笆篓装鱼,一开始是哥哥跟在爸爸后面,后来撒网的换成了哥哥,提笆篓的则是我。我很喜欢做这个活,看着哥哥撒网收网,其实是一次力与美的享受,看着出水的鱼儿在网中活蹦乱跳,有一种收获的喜悦。有时候,我跟着哥哥走几个小时,走很远的路去陌生的地方捕鱼,即使泥泞满地也不在乎。有一回下大雨,我跟在哥哥的身后,在一条水渠边的柳树上发现了很多蘑菇,跟市场上卖的平菇一模一样,我像发现了宝藏,把装鱼的笆篓装满了。中午,妈妈用蘑菇打了汤,味道特别鲜美!
紫云英开成一片花海的时候,男人们牵着耕牛下田,用犁把花下的黑土翻上来,把紫的花绿的叶覆在土下沤肥。这个时候,总能看到羽毛油黑的燕子在田野的低空掠过,青蛙开始“呱呱”地鸣叫,白杨树红色的尖叶子在风中摇摇摆摆,柳絮在村子上空自由自在地飘荡。当白杨树绿叶成荫,油菜花开败的时候,插早稻的季节到了。那时候要求不插“五一”秧,但实际上,气候比现在寒冷。记得大约十岁那年,有一回,下着雨,我穿着小棉袄打着赤脚站在水里,浑身冻僵了,手指冷得蜷在一起,连秧苗都捏不住,心里极度想甩下手中的秧苗爬上田埂跑回家去,但是没有爸爸的命令终是不敢。现在想想,觉得那时真是可怜!不过,如果不冷,我还是很喜欢这个季节的,因为田埂上开着野蔷薇,粉的红的,一簇簇,一蓬蓬,把田野打扮得很漂亮。菜地边篱笆上,金银花开了,黄的白的,香气扑鼻。
油菜很快黄了熟了,沉甸甸的,是一年中最早的收获,满载着乡亲们的希望。那时候,每家每户整年吃的油都是靠种油菜,菜籽收得多就意味着整年的菜油水多,菜籽收得少就预示着一年都要吃干锅菜了。当然也有菜籽收得特别少的人家,在年关的时候,找油多的人家借油的,这其实是庚吃卯粮。油菜收了不久,就轮到麦子了。其实,在麦子熟之前,我们小孩子会有一次饱口福的机会——去麦子地里扯野豌豆。野豌豆,顾名思义,像豌豆一样,只是比豌豆荚小豆子小,比绿豆稍大一点点。连荚一起扯下来,丢在锅里撒点盐煮熟了,就是我们无上的美味。几年前,我闲得无聊,想起了小时候吃过的野豌豆,去麦田里扯了一些,洗净撒盐煮熟了来吃,却发现青涩得无法下咽。我一时难以相信,儿时认为的人间美味,在今天怎么是这种滋味?到底是我们的味蕾变异了,还是它一直就是青涩,只是被缺乏零食的我们饥不择食?我不禁想起了一个故事:吃多了山珍海味的人,觉得世上的食物都很乏味,吃在嘴里味同嚼蜡,可是让他劈了半天柴,累得他半死不活的时候,给他一碗最平常的白米稀饭,他竟然吃出了世上最美的味道。这是否说明,我们今天吃得太多太好,我们的味蕾已经习惯了各种调味料的刺激,已经品不出最原始的美味?
麦子熟了收割了,许多人家的厨房里会飘出馒头的香气,那带着荷叶的轻微焦糊香的馒头是我的最爱。每当妈妈派我去摘荷叶时,我总是跑得很快,和荷叶一起拿回来的偶尔还会有粉嫩的荷花。虽然明知会遭到妈妈的责备,但我还是忍不住美的诱惑,骗过主人的眼睛,偷偷摘一朵。一般摘荷叶都是在早上,荷田上空飘浮着荷的清香,有的荷叶上还滚动着露珠,大颗大颗的,像水晶一样晶莹剔透。有时候会看见绿青蛙盘坐在浮于水面的荷叶上,看见我来也不逃走。有时候还会看见红色的小蜻蜓立在尖尖的小荷上,总令我想起那句“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妈妈从不担心我掉进水里,因为摘荷的地方是一块田,所以我才敢下水偷荷花。可惜,那块田里的荷早已没有了,自从被抛荒之后,革命草迅速革了荷的命,把那块田变成了它的地盘。
虽然有最爱吃的荷叶馒头,我还是不喜欢这个季节,因为辛勤的劳作真正开始了。麦子收割后,套种的庄稼要锄草了,棉花、黄豆、花生、绿豆……只要是晴天,放学后我都要背起锄头去地里帮妈妈锄草。锄草是一件累人的活,既需要耐力又需要体力;它又是一件烦人的活,锄了一遍又一遍。我最烦的是,前一天累死累活地锄完了,晚上下雨,第二天草都活了,等地里晒干一点,不得不又锄一次。绿豆最好,只需要锄一次;黄豆和花生其次,锄两次就够;最可恶的是棉花,不仅要锄好几次,还要施肥好几次。即使都是锄一次,我也不愿意锄棉花,因为棉花种得稀疏,野草长得特别茂盛,有时候就像铺了一层绿毯一样,棉花苗都被吞没了。锄得时候必须仔细寻找,一不小心锄了一棵,就显出一大块空地,马上会招来妈妈怒冲冲的呵斥。我最喜欢锄的是芝麻,芝麻是撒种的,一般都生得很密,需要间苗,可以坐在小凳子上用很小的耙子,也可以直接用手。地里的草也有好锄的和不好锄的。细细的绒子草最好锄,因为它的根很浅很少;最不好锄的是三楞草和爬根草,三楞草根不多,但扎得很深,生命力顽强,爬根草根系发达,贴着地面长,节节生根,往往拔起一棵会带起周围的一棵或几棵庄稼,而且需要很大的劲才拔得动。可恨的是,只要有一节留在土里,它便能继续生长。天气晴好的星期六和星期天,我往往会在庄稼地里锄上两天草。六月里的大晴天,太阳烤得庄稼的叶子都打蔫了,人却要趁着好天气快快地锄,要让大太阳把锄过的草晒死。太阳晒得人热啊,眼睛被汗渍得生疼,汗在脸上流就像虫子在爬,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背上却被太阳晒得火辣辣的,像挨着火炉。戴着草帽的头,就像在蒸笼里一样,可是摘掉帽子,头上却像要着火一样。有时候,我会借喝水的机会,跑到大池塘里在水中多逗留一会儿;我也会翘首期盼卖冰棍的,那五分一毛的冰棍,真是雪中送炭,吃得人透心凉,暑热尽消。有时候也会奇怪,现在趁早上跑出去买个菜,都会觉得热得受不了,那时候是怎么忍受住的呢?现在喝着冰箱里的冰镇饮料,吃着几块钱一根的雪糕冰淇淋,还觉得不解暑,到底是怎么了?人,真的是越来越娇贵了!
接下来的“双抢”我也不喜欢,天气热,活儿多,割稻、收稻、插秧、打谷,每一样都累得人要死,却还不能拖拉。“双抢”,顾名思义,是要动作快的,不然怎么叫抢呢!抢什么?抢收,抢种!用最快的速度把成熟的早稻收割入户,然后把晚稻种下。民间流传不栽“八一”秧,从开始动镰到插下最后一棵秧苗,前后时间不超过半个月,田多人手少的家庭,只有加班加点地劳动。大部分的人家都是早上五点多起床,晚上七点多收工。中间吃早中饭和午休的时间加起来不超过三小时。有时候,稻子晒在田里,眼瞅着要下雨了,午饭都顾不上吃就往田里跑,那往往是最热最累的。顶着大太阳割稻,稻子叶子把手臂都划开了,又痛又痒,稻子里生活着认识和不认识的无数的小虫子,有的仓皇地逃窜,有的顺着裤腿往上爬,虽然没有毒,但是很痒。有时候,天公不做美,开镰前一直下雨,割稻时田里就泥水横流,甚至会没到膝盖;有时候,整块田里的稻子都倒伏了,必须一棵一棵地割。这些,都是让人想逃跑的活。我哥曾经就逃跑过。有一年,割稻前下了几天雨,家里的两块冲田都被淹了,割稻时一块田里泥巴淹到膝盖,另一块田里稻子全部倒伏,我哥割了几镰,说肚子痛,要回家上厕所,丢下镰一去不复返了。回去才知道,他跑去了打工的工地,实际上,那工地已经停工放“双抢”假了,他就在那里睡了十几天。插秧也蛮苦,几天下来,腰弯得要断了,大腿酸痛得不能上楼梯,头皮脸肿,右手手指头都被谷粒刺得像蜂窝,有些还会发炎肿胀。我每“双抢”一次,左胳膊肘都会脱一层皮。插秧的姿势很像蹲马步,时间久了支撑不住,不自觉地就用胳膊肘撑在腿上,时间长了就把皮磨破了。“双抢”中还有一件让人难受的事,那就是中午人家都回去了,我却被爸爸指派放牛。耕牛一般是几家共养,用也是几家共用,“双抢”时间紧,牛是轮流用的,一天一轮,所以,每家尽量在一天中多用牛做活,中午人回家吃饭的时候才让牛吃点草,当然必须由一个人看着,而我经常就是这个倒霉的人。本来辛苦了一上午,巴不得早点回去歇一会儿,却不得不留下来继续晒太阳,而且偌大的田野空无一人,只有一头牛和人相伴,除了热,还有隐隐的害怕。
“双抢”结束后,是一段比较有趣的时光。每天早上去地里一趟,摘棉花,摘绿豆,摘豇豆,然后回家洗衣服,一天的事基本上就做完了。中午,家里人都在午睡,我睡不着,常常一个人偷偷跑去村子前田边的`木槿篱笆上抓蜻蜓。天气太热,蜻蜓都停在荫处的树枝上休息,展着翅膀,像一架架小飞机。我小心翼翼地靠近,一点儿声音都没有,一伸手就捏住了黄蜻蜓透明的纱翅,装进塑料袋里。顺利的时候,能抓几十只。玩一会儿,我就会把它们放掉,因为我知道它们是益虫,我只是喜欢抓蜻蜓的过程,紧张,专注!只是,那块田早已变成了宅基地,那道篱笆自然没有了,蜻蜓就再也抓不到了。我怀疑现在的蜻蜓比原来少了。我记得原来上中学的时候,早上总能在路过的池塘边的草茎上看见软绵绵的不能飞翔的蜻蜓,那是才从水里的幼虫蜕变而来的;也会在割稻的时候,看见大群的蜻蜓在面前忙碌地抓虫子;要下雨的时候,蜻蜓更多。而现在,基本上没有看见成群的蜻蜓了!
暑假里,我们有时候还会偷偷溜去池塘里采莲蓬,捞菱角,摘芡实。菱角和芡实都是野生的,没人管,但是捞的人多,而且芡实浮在水面的圆叶子上遍布着尖刺,水下也有,一不小心就会被刺到。其实我不喜欢芡实,它一点儿都不好吃,但是它的花很美,紫色的。虽然喜欢它的美丽,但我从来没有摘过一朵,因为它的茎上也遍布着利刺。其实,偷莲蓬的机会并不多,毕竟那时候种藕的人少,而且池塘离家都很近,得手的次数少得可怜。我们还会去偷人家树上的枣子,趁人家大门上锁的机会,拿根长竹篙敲树枝,或者直接捡地上的砖头瓦块之类往树上扔,枣子落在地上就一窝蜂地涌上前去捡,有时候还会打架,有时候免不了失误,砖头瓦块掉下来把头打破了。我一直觉得那时候的枣子特别甜,现在根本买不到那么好吃的枣子了。
暑假结束之后,就没有什么好玩的了,农活也不多,无非是摘花生、收芝麻之类的,既不是很累,也没有什么趣味。一直要到十月底十一月初,收晚稻挖红薯。红薯快要挖的时候,有些上早学的男生就会去路边的地里扒红薯,带到学校,放在饭里一起蒸,也有没吃早餐找点柴火烤来吃的。说到红薯,我最喜欢在灶膛里烧的。把红薯丢进烧火的灶膛,埋在红亮的灰烬里,一直到饭后再捞出来,烤香气扑鼻而来,跟外面卖的烤红薯差不多,但吃起来没有那么腻。晚稻收过以后,天就冷了,娥眉豆的藤都枯了,只有老豆荚挂在树上,把豆荚扯下来,丢在火里烧,香极了。这是我们放牛时常做的事。有时候也会从家里带生花生生红薯出来,丢在火里烧熟了吃,吃得满嘴满手黑乎乎的。那时候放牛很简单,找一块空地把拴牛桩一钉,几个人在一起打牌或者烤东西吃,过一会儿把拴牛钉换个位置就可以了。有时候,干脆就把牛绳松了,让它随便啃,反正也没有庄稼。
冬至一过,天就特别冷了,我们基本上放学了就窝在家里,但也有例外,那就是村里来了炸米花的人。天气再冷,我们也愿意跑去排队,但往往只是把装着米的脸盘放在地上排队,人就跑到一边玩,或者避风。那炸米花的“嘭嘭”声,让我们特别激动,那白花花的米花冒着热气,嚼起来满嘴生香,有时候天黑了,我们都不让炸米花的人走,非让他炸完不可。越往年边走,炸米花的人越忙,在村里出现的频率越低,而且来了就特别忙,有时候连续两三天呆在一个村子里,因为年关将近,家家要办年货,而年货中,米花和糖果是必不可少的。以前说的糖果,可不是现在的糖果,是把麦芽糖熬化,把米花放进去,捏成圆球状。而且做好的糖果一定要放在米花中,否则就会粘得到处黏糊糊的。糖果一般是在小年之后才做,和炒货一起备下的,不到除夕晚上是不拿出来吃的。糖果不像想象中的那么好做,很多人做的糖果不好吃,要么很硬咬不动,要么糖熬糊了难以下咽。每到大年初一,我们都穿上新衣服出门,挨家挨户给村里人拜年,兜里的零食总是把口袋都撑破了。初二就开始走亲戚,一直可以到正月十五元宵节,然后就看龙灯看舞狮,快乐极了!
虽然现在住在城里,不用那么辛苦的劳作,可我还是很怀恋小时候的乡村,特别是看见我那些乡亲们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