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婆婆的凤仙花散文

阿林

兰婆婆的凤仙花散文

  兰婆婆家的炊烟升起来了,像一条毛毵毵的灰龙快速地腾空而去,随即又在半空中被一阵风吹散成薄薄的青雾。松毛噼噼燃起,映红了兰婆婆那张皱巴巴的脸,火舌舔着锅肚,散发出一阵诱人的松脂的清香。兰婆婆的米已下锅,日头从窗台上悄悄地溜走了。

  我藏在兰婆婆那花坛的墙脚边蹲了好久了,站起来的时候,脚底麻麻的,像有几根细细的针往脚心里扎。花坛是用一堆破砖杂石砌成的,兰婆婆用碎瓦片把杂石中间的缝隙纤得紧紧实实,错落有致,别有一翻风格。花坛里种满了凤仙花,叶子翠绿得像要滴下水来,那深红、浅红、紫红、雪白的花朵挨挨挤挤,像一串串灯盏儿,很是好看。

  兰婆婆特别钟爱凤仙花,每年春天,她的凤仙花都会如约盛开,她总是那样精心地照料着这些花儿,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

  两只黑紫色的蛱蝶在花丛中相逐,嬉戏,尽情舞,视我如无物。我脑子里乱糟糟的,满满地装着一个个的红指甲,凤是谁呢?

  兰婆婆说:“凤那双手啊,真是巧,那花绣得就好像能从绢上摘下来似的,十指纤纤像玉葱,眉眼间透着股灵气,跟玉兰花一般脱俗。我爹爱伺弄花草,在院子里种了许多凤仙花,凤爱美就摘了染指甲,十个手指甲都染得红嘟嘟的,像戏子一样。我爹说:朴朴实实的才是正经女孩样,这狐媚的妮子,迟早要招惹出事非来。谁想到竟一语成谶,大祸临头了。”兰婆婆边说着边用她那把黑秋秋的大剪子咔嚓咔嚓地剪着鞋样,干净利落。奶奶从竹箩里捞起一团白花花的棉絮叹了口气说:“这都是命!”。兰婆婆手里的剪子临空停了一会,欲言又止。我竖着耳朵在边上听着,心痒痒地盼望着兰婆婆把故事讲下去。我眼巴巴地看着她们,心想:讲啊!讲啊!怎么不讲了呢?她们都沉默着,低着头各自忙着手里的活。不一会我眼前就堆满了撕得细碎碎的棉絮,像小雪山一样。那是奶奶给我们做过冬的棉鞋用的,小孩子的脚长得快,奶奶就一年赶着一年给我们做棉鞋,都是请兰婆婆帮忙裁剪的鞋面。兰婆婆手工细致,剪出来的鞋面最应脚,听说她娘家几代裁缝,都是个顶好的手艺。

  我从枝头摘下一个花苞,用手指揉碎,殷红的花汁瞬间就沾满了我的手指头,凤就是用它染的手指甲,红嘟嘟的,像戏子一样。

  老屋天井里的那棵老桂树坦露着银白的树身,一直延伸到云头上,雾敛空濛中朵朵金黄色的桂花像雪一样纷纷扬扬地飘着。女子身穿彩衣,衣袂飘飘,在桂树下甩起水袖跳着舞,宛如云端仙子,瑶池仙鹤,舞姿曼妙若隐若现。我看不清楚她的脸,一直盯着她看,一直盯着。满地桂花突然间迎风骤起扑面而来,迷雾渐渐薄散,女子缓缓地转过头,步摇如虹。我看到了一双如潭水般深邃的眼睛,幽怨地对着我微微一笑,脸颊上挂着两颗晶莹剔透的.泪珠。我蓦然惊醒,原来是个梦。兰婆婆讲话有头无尾,就是不爽快,害得我夜里做了这样一个怪梦,早晨这双脚又不听使唤地走到这花坛边来了。我从花坛里采了满满一怀的凤仙花,兰婆婆知道了肯定会扯着她那尖锐的嗓门叫骂,像只要找猫决斗的八哥。

  我怀揣着凤仙花躲到木楼梯底下的暗角,用一块巴掌大的硬石子将花朵捣得烂碎。用手拈起,火红的色彩就在我那细嫩的手指尖上绽放开来,一朵又一朵,在木楼梯那阴暗里明亮了起来。凤脸上那两颗泪珠好像在哪里见过,在哪里见过呢?我努力地想着,脑子却像打了结一样,怎么也理不出头绪来。

  窗外风摇着树木,几条竹影探出了头,在墙壁上轻轻地摆动着。我总感觉它们要对我说些什么,一时间神情恍惚起来。啊......我想起来了,那泪珠,是竹子的眼泪,是凤在哭泣,那竹叶尖尖上挂满了一滴滴的泪水。哦......不,那不是凤,是一个梦。凤是谁呢?我不认得她。我低头看了看手指甲,原本鲜艳撩人的花汁被风吹干后,变得干涩暗淡,毫无生气。我心里有丝说不出的惆怅,凤的故事飘远了,兰婆婆那尖锐的叫骂声却分外地清晰起来。

  兰婆婆气急败坏地跑来告诉奶奶:“上当哦!上当哦!谁家的小鬼头把我的凤仙花扯得稀烂喽。”是我把兰婆婆的心窝给戳痛了。

  我偷偷地把那两只染得红彤彤的手插进裤兜,没敢抬头,悄悄溜进里屋,心怦怦地乱跳个不停,原来做贼心虚是这样一种滋味。

  好一阵子都没敢从兰婆婆的门前走过了,我还是忍不住去看看那些被我糟蹋过的凤仙花。惊奇的是,那些凤仙花还是那样密密匝匝地开着,看不出任何被摘走过的痕迹。

  “囡,过来,到婆婆这里来”。我抬起头看到兰婆婆正坐在院子里的那块青石板上,缝补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衣服,瘦削的脸庞略微有点发青,笑起来脸上那些纵横交错的皱纹扭成了一堆。

  我硬着头皮走过去,双脚像踩进棉团里虚软虚软的,脑瓜子逼仄得快要窒息了。我多么希望自己是一只蝴蝶,啪嗒啪嗒地扇动着翅膀,从兰婆婆的眼前飞走。

  兰婆婆的针飞快地在衣服上走着,屁股后面拖着一长串整齐匀称的针脚。几个饱经岁月沉淀的手指,像晾蔫了的茄子。

  “囡,喜欢花吗?”兰婆婆让我坐在她旁边的小凳子上,对我眯眯笑着,嘴里露出仅剩的那个又长又黑的大门牙。

  我暗暗松了口气,慌忙摇了摇头,又连忙点了点头,幸亏兰婆婆没有提起那天摘花的事情。

  “喜欢明年你也种几株,我给你花苗,你喜欢红色,就种红色,喜欢紫色,就种紫色,随你挑”。

  “花都还没开,怎么分得清楚那些花苗开的是什么颜色的花呢?”

  “你看那些凤仙花,花根部是红色的,开的是红花,花根部是紫色的,就开紫色的花,如果没有颜色,就是白的,好认着呢。”

  “哦......兰婆婆......凤是你家亲戚吗?”我低声问。

  “凤......你怎么会问起她呢?”兰婆婆有点诧异。

  我低着头不吭声。

  兰婆婆若有所思,沉默了一会说:“凤啊,凤是婆婆的姐姐,十九岁的时候被黑虎崖上的那个何麻子给抢走了。”

  “何麻子是谁呢?”我问。

  “何麻子是黑虎崖上的土匪,那黑虎崖高耸入云,四面都是悬崖,像被刀劈过一样陡峭,崖顶上立着一块巨大的圆形岩石,远远望去就像是一头打瞌睡的老虎潜伏在崇山峻岭之间。何麻子就是黑虎崖上那伙土匪的头子。那个年代可不像现在这么太平,到处都在打仗挨饿,四处都有土匪横行。何麻子就是附近势力最大的土匪,手里有几十杆枪,盘踞在黑虎崖上,是个活阎王。”

  兰婆婆把棉线缠在食指上绕了两圈,灵巧地打了个结,用剪子剪断了,把针递给我说:“囡,来帮婆婆把线穿上,”

  我接过兰婆婆手里的针问她:“凤怎么会被何麻子给抢走了呢?”

  “凤生得可标致了,大家都说张裁缝好福气,养了一棵摇钱树,那姑娘长得跟花似的,嫁个好人家,吃穿不愁喽。那些年我爹在街边开了个裁缝铺,凤就在铺子里帮忙做针线活。我爹爱美,就在裁缝铺周围种些花花草草,凤仙花好养,他就在门前种了一大片,那些花开得可热闹了。凤爱美,就摘了门前的茉莉花别在胸前,把凤仙花捣碎了拌进明矾染手指甲,把自己打扮得比门前的那些花还要艳。我爹怕凤抛头露面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就不准她走出那裁缝店半步。你说,我爹把凤看得这样死,总不会出事了吧!可这天底下的事情,哪里是你能想得到的呢?”

  兰婆婆缝好衣服,拎起来朝空气中抖了抖,叠整齐了平铺在膝盖上。

  “兰婆婆,你还没讲凤是怎么被何麻子给抢走的呢”。

  “你这小丫头,还真耐不住性子”

  “那天晚上真是一场噩梦,前半夜下了一场急雨,乌云把整个天空遮得严严实实的。你要知道,那个时候可没有电灯,没有月亮的晚上是墨黑墨黑的。那时我和凤睡在一个床铺上,后半夜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把我们给吵醒了。刚开始我们以为是哪支部队从这里路过,听着又不像,部队开过去,那脚步声都是整齐有序的,可这外面听起来好像已经乱成一锅粥了。这时,窗户突然亮了起来,好像是房子着火了,我和凤赶紧穿上衣服刚想跑出去,我娘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说:土匪下山了,你们姐妹俩赶快找个地方藏好,别让土匪发现了。我个子小,我娘就把我塞进衣柜,用一些旧衣服盖了起来。后来,我听到家里的门被敲开了,我爹在跟土匪求饶,那火把燃烧起来的那种噼啪噼啪的声音,到现在我还记得清清楚楚。我听到那土匪跟我爹说:爹,我是来接凤上山的,凤呢?快把凤叫出来。那土匪就是何麻子,那次他是专程带着人来抢凤的,顺便把小镇洗劫了,烧毁了好几处房子。凤被拖走的时候,哭天喊地的,那是我最后一次听到凤的哭声,哭得那样凄惨绝望。”

  “那后来呢?”兰婆婆那双浑浊的眼睛闪动着泪花,竟然变清澈了,我还是不肯死心,追问着。

  “后来,解放了,何麻子被抓了起来,审问何麻子的时候,何麻子交待说凤性子烈,早就跳黑虎崖死了。何麻子被枪毙了,我们就真的以为凤已经死了。”

  “凤到底有没有死?”

  “没死,事情过去好多年后,我才从当年围剿何麻子时侥幸逃脱的人口里听到:凤在山上虽然被人看着,但那何麻子待她还不错,没有为难她,她还跟何麻子生养了一个女儿。何麻子被抓前,就秘密地派人把她们母女送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了。我得到这个消息,高兴得几夜都没合眼,我家的凤还活着,我只有这么一个姐姐,她还活着,从那以后我就天天盼着她回来。我在门前种满了凤仙花,凤回来了,就知道我在这里,不会认错了。”

  “兰婆婆,你现在还在等着凤回来吗?”

  “等啊......人这一辈子真不经等,你看看,婆婆的头发全白了,牙齿也掉光了,凤比婆婆还大几岁呢。她那颗心真比石头还硬,忍心一辈子都不回来看一眼,哪怕是让人捎个信来也好啊!怕是等不到喽。”

  第二年春天,兰婆婆真的送了我几株凤仙花的幼苗,红的,紫的,白的,都有。还帮我砌了一个像她那样的花坛。我也像兰婆婆一样,喜欢上了那些花花草草,花草给我的生活带来了无尽的快乐,它们也是充满生机和希望的生命。

  凤仙花在秋天结下了许多种子,用手轻轻触碰,那些种子就“砰砰”地爆裂开来,里面的花籽弹得老远老远。原来,凤仙花还有个名字叫作急性子,你看,它这性子有多急啊!我把急性子的种子带到外面,撒到了那些大道的边上。急性子啊!急性子!快快跑吧!跑到那遥远的远方去。兰婆婆老了,凤仙花的故事也快要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