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骨子里是个血性男儿
渊明后期在很多诗中都表达了这种不平静的“志”,一种很激愤的情绪。黄徹《䂬溪诗话》说:
世人论渊明,皆以其专事肥遯,初无康济之念,能知其心者寡也。尝求其集,若曰:“岁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又有云:“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荏苒岁月颓,此心稍已去。”其自乐田亩,乃卷怀不得已耳。士之出处,未易为世俗言也。
这里举了渊明很多显示“壮心”的句子。此外还有著名的《读山海经》中的“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王应麟《困学记闻》中,讲陶渊明的《读山海经》比作屈原的《远游》。并说“刑天”这两句,真可说是“悲痛之心,可为流涕”。施山《望云诗话》中说:
渊明为平淡之极品,然其言曰:“吾少性刚才拙,与物多忤。”又曰:“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有此刚性猛志,万锤万炼,而后能入平淡,此岂庸才弱质,厌厌无血气之夫,所能藉口勉为哉?
他盛赞渊明是个有血性的男儿。延君寿《老生常谈》评陶诗也说:“斩钉截铁,劲气勃发,可以想见陶公之为人。”鲁迅《题未定草(六)》中说:
就是诗,除论客所佩服的“悠然见南山“之外,也还有”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形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之类的”金刚怒目“式,在证明着他并非整天整夜的飘飘然。这”猛志固常在“和”悠然见南山“的是一个人,倘有取舍,即非全人,再加抑扬,更离真实。
而对于“刑天舞干戚”一句,历史上其他说法,认为这句是字有讹误,应该是“形夭無千歲”,乃字形相近造成后世传抄的讹误:
刑天舞干戚——形夭無千歲
为什么古人会有这种质疑呢?因为有人认为,渊明《咏山海经》基本上是一首诗咏《山海经》的一件事,这首诗是专说“精卫填海”的,不该混入“刑天”的典故。“形夭無千歲”就是说精卫夭折,没有千年之寿。下接“猛志固常在”则是说虽然夭折,但化而为鸟,志向常在。周必天《二老堂诗话》等就持这种观点。但此说并不是所有人都赞同,只是在这里提出来,让大家知道有这么一种说法。
而渊明还有一首极为有名的《咏荆轲》:
燕丹善养士,志在报强赢。
招集百夫良,岁暮得荆卿。
君子死知己,提剑出燕京。
素骥鸣广陌,慷慨送我行。
雄发指危冠,猛气冲长缨。
饮饯易水上,四座列群英。
渐离击悲筑,宋意唱高声。
萧萧哀风逝,淡淡寒波生。
商音更流涕,羽奏壮士惊。
心知去不归,且有后世名。
登车何时顾?飞盖入秦庭。
凌厉越万里,逶迤过千城。
图穷事自至,豪主正怔营。
惜哉剑术疏,奇功遂不成!
其人虽已没,千载有余情。
古人对荆轲刺秦的行为多有非议,但是渊明这首诗明显是在赞美荆轲的这种豪气侠风。所以茅坤评价陶诗:“其中多呜咽感慨之旨。”又说:“先生岂盻盻然歌咏泉石,沉冥麴蘖者而已哉!吾其悲其心悬万里之外,九霄之上,独愤翮之絷而蹄之蹶,故不得已诗酒自溺,待尽丘壑焉耳。”(清陶澍集注《靖节先生集》卷首《诸本评陶汇集》)而朱熹有两段论陶潜的话,说得最好:
陶渊明诗,人皆说是平淡,据某看他自豪放,但豪放得来不觉耳。其露出本相者,是《咏荆轲》一篇,平淡底人,如何说得这样言语出来?(《朱子语类》)
陶却是有力,但语健而意闲。隐者多是带气负性之人为之,陶欲有为而不能者也,又好名。(同上)
清代龚自珍用了朱熹这段话的意思作出了脍炙人口的诗作:
陶潜诗喜说荆轲,想见停云发浩歌。
吟到恩仇心事涌,江湖侠骨恐无多。(之一)
陶潜酷似卧龙豪,万古浔阳松菊高。
莫信诗人竟平澹,二分梁甫一分骚。(《杂诗三首》)
这两首诗,第一首说的便是渊明咏荆轲,认为渊明之所以会对荆轲这样赞美,是因为他也存在着亡国之恨,也希望有荆轲这样的人出来,即使不能改变历史,也要让那些逆臣贼子心存忌惮。而第二首,则是将陶渊明与卧龙诸葛亮相比了。认为渊明和诸葛亮有经时济世之才。其实将渊明比孔明,并不是自龚自珍开始的。黄庭坚《宿旧彭泽怀陶令》一诗便说:
潜鱼愿深渺,渊明无由逃。
彭泽当此时,沉冥一世豪。
司马寒如灰,礼乐卯金刀。
岁晚以字行,更始号元亮。
凄其望诸葛,抗脏犹汉相,
时无益州牧,指撝用诸将。
平生本朝心,岁月阅江浪,
空余诗语工,落笔九天上。……
辛弃疾《贺新郎》词曰:
把酒长亭说。看渊明、风流酷似,卧龙诸葛……
但是孔明和渊明还是有着很大的区别的。首先说,诸葛亮是先隐居后出仕,而渊明则是出仕后隐居。诸葛亮是一出就再也没归隐,陶渊明是一隐再也没出山。有人解释说,这是因为渊明找不到刘备这样的明主,所以归隐。陶渊明自己也确实写过《感士不遇赋》。如锺秀《陶靖节记事诗品》说渊明:“回翔十载,卒屈于戎幕佐吏,用是志不获骋。”游潜《梦蕉诗话》中引张翠屏《题渊明归隐图》云:“世无刘豫州,隆中老诸葛,所以陶彭泽,归兴不可遏。”此说看似有理,实在经不住推敲。诸葛亮和陶渊明最大的区别,在“用心不同”上。诸葛亮自比管仲乐毅,用世之心极为明显;而渊明读书,则以儒家六经、《论语》、《老》、《庄》以及《山海经》等书为主。可见渊明更多关注的是个人修养,而非济世致用之术。仅在这一点上,就可以说孔明渊明是从根本上异趣的。
另外,还有很多人将渊明比屈原。最复杂的,是吴澄在《詹若麟渊明集补注序》中,将屈原、张良、诸葛亮、陶渊明四个人相提并论,认为四个人是用心如一,只是表现不同:
予尝谓楚之屈大夫,韩之张司徒,汉之诸葛丞相,晋之陶征士,是四君子者,其制行也不同,其遭时也不同,而其心一也。何者?明君臣之义而已。……莫如之何者,将没世而莫之知,则不得不托之空言以洩忠愤,此予所以每读屈辞陶诗,而为之流涕太息也。屈子之辞,非籍朱子之注,人亦未能洞识其心。陶子之诗,悟者尤鲜。其泊然冲淡而甘无为者,安命分也;其慨然感发而欲有为者,表志愿也。……呜呼!陶子无昭烈之可辅以图存,无高皇之可倚以复仇,无可以伸其志愿,而寓于诗,使后之观者,又昧昧焉,岂不重可悲也哉!屈子不忍见楚之亡而先死,陶子不幸见晋之亡而后死,死之先后异尔,易地则皆然,其亦重可哀已夫!(清陶澍集注《靖节先生集》卷首《诸本序录》)
诸葛亮与陶渊明之不同,前面已经说过。而张子房则与诸葛亮相近,亦与渊明异趣。至于屈原,在有些方面则与渊明有一点相似。屈原是楚国的宗室,陶渊明的祖先是晋国开国重臣。所以从这一点上讲,他们都是极为忠于当时的政权的。但宗室与重臣毕竟不一样。因此国破屈原投江自尽,而渊明只是不仕而已。总之,屈原和渊明,也并不是十分相似。但是吴师道《吴礼部诗话》中有一点说的很好:
洪庆善之论屈子,有曰:“屈原之忧,忧国也;其乐,乐天也。”吾于陶公亦云。
“忧国”与“乐天”确实是渊明重要的.两大心事,把握住这两点,则更易把握渊明的诗文。但渊明在“忧国”之外,更重要的是“忧道”。渊明与孔明最大的区别就是,渊明关心的是更形而上一些的“道”,孔明则更多停留在“术”上。
陶渊明说自己是“总角闻道,白首无成”,郭子章评价这两句诗,说:“渊明亦以闻道自任矣。”(《豫章诗话》)安磐《颐山诗话》也说渊明是倾心圣贤之学(儒学)的:
陶渊明诗冲澹深粹,出于自然,人皆知之,至其有至圣贤之学,人或不能知也。其诗曰:“先师遗训,予岂云坠。四十无闻,斯不足畏。”又曰:“朝与仁义生,夕死复何求。”又曰:“羲农去我久,举世少复真。汲汲鲁中叟,弥缝使其淳。”又曰:“先师有遗训,忧道不忧贫;瞻望邈难逮,转欲志长勤。”予谓汉、魏以来,知遵孔子而有志圣贤者,渊明也,故表而出之。
这里面引了很多渊明的作品,而渊明这些作品则体现的正是儒家的思想。近代杀身以成仁的革命志士谭嗣同,在《致刘淞芙书》中亦表达了自己的看法,认为陶渊明的人生哲学是从“经术”(六经,即指代儒学)中来:
真西山称陶公学本经术,最为特识。……今按其诗,不仅此也。如“本不植高原”云云,似自明所以不死之故;“若不委穷达”云云,伤己感时,衷情如诉,真可以泣鬼神,裂金石!兴亡之际,盖难言之。使不幸而居高位,必铮铮以烈鸣矣。今其诗转多中正和平也者,斯其涵养深纯,经术之效也。……“学诗宜穷经,方不终身囿于词人。”(《谭嗣同全集》卷三)
如今又有几人真能理解“学诗宜穷经,方不终身囿于词人”呢?又有几人真正理解“雕虫篆刻,壮夫不为”呢?从这种思想、精神的榜样角度来讲,渊明即使没有出仕建功立业,其对后人的影响,亦绝不在张良、诸葛亮之下。正如范温《潜溪诗眼》中引正夫的话那样:
人言陶渊明隐。渊明何尝隐?正是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