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指绿)松松的皱缬着,像少妇拖着的裙幅;她轻轻的摆弄着,像跳动的初恋的处女的心;她滑滑的明亮着,像涂了“明油”一般,有鸡蛋清那样软,那样嫩,令人想着所曾触过的最嫩的皮肤;她又不杂些儿尘滓,宛然一块温润的碧玉,只清清的一色――但你却看不透她!……我若能裁你以为带,我将赠给那轻盈的舞女;她必能临风飘举了。我若能挹你以为眼,我将赠给那善歌的盲妹;她必明眸善睐了。我舍不得你;我怎舍得你呢?我用手拍着你,抚摸着你,如同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
――《温州的踪迹二绿》(1924年)
水面常如镜子一般。风起时,微有皱痕;像少女们皱她们的眉头,过一会子就好了。
――《阿河》(1926年)
叶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层层的叶子中间,零星地点缀着些白花,有袅娜地开着的,有羞涩地打着朵儿的;正如一粒粒的明珠,又如碧天里的星星,又如刚出浴的美人。――《荷塘月色》(1927年)
春天像小姑娘,花枝招展的,笑着,走着。――《春》(1932――1933年)
月亮上来了,却又让云遮去了一半,老远的躲在树缝里,像个乡下姑娘,羞答答的。
――《松堂游记》(1935年)
在这些喻体的词语里有小姑娘(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乡下姑娘等)、少女、处女、少妇、美人和舞女等。作者在比喻中用女子作喻体,除了贴切之外,还增强了比喻本身的美感。
朱自清在比喻中之所以对女子情有独钟,是因为他将女子看作是美的化身。他在《女人》一文中写道:“我所追寻的女人是什么呢?我所发见的女人是什么呢?这是艺术的女人。……艺术的'女人便是有着美好的颜色和轮廓和动作的女人,便是她的容貌,身材,姿态,使我们看了感到‘自己圆满’的女人。这里有一块天然的界碑,我所说的只是处女,少妇,中年妇人,那些老太太们,为她们的年岁所侵蚀,已上了凋零与枯萎的路途,在这一件上,已是落伍者了。”也就是说艺术中的女人才是他理想中的女人:因为她们是自然健康且有生气灵动的女人,如同“新鲜的微风吹动我的衣袂,像爱人的鼻息吹着我的手一样”(《歌声》1921年)。给人带来温馨和活力。
朱自清写健康女子的文字:
柏林市内市外常看见运动员风的男人女人。女人大概都光着脚亮着胳膊,雄赳赳地走着,可是并不和男人一样。她们不像巴黎女人的苗条,也不像伦敦女人的拘谨,却是自然得好。有人说她们太粗,可是有股劲儿。司勃来河横贯柏林市,河上有不少划船的人。往往一男一女对坐着,男的只穿着游泳衣,也许赤着膊只穿短裤子。看的人绝不奇怪而且有喝彩的。曾亲见一个女大学生指着这样划着船的人说,“美啊!”――《柏林》(1933年)
朱自清写一个生气灵动的“舞女”跳舞的场景:
我看了一个意大利女子的跳舞:黄昏的电灯光映着她裸露的微红的两臂,和游泳衣似的粉红的舞装;那腰真软得可怜,和麦粉搓成的一般。她两手擎着小小的钹,钹孔里拖着深红布的提头;她舞时两臂不住地向各方扇动,两足不住地来往跳跃,钹声便不住地清脆地响着――她舞得如飞一样,全身的曲线真是瞬息万变,转转不穷,如闪电吐舌,如星星眨眼;使人目眩心摇,不能自主。
――《“海阔天空”与“古今中外”》(1925年)
由此可见朱自清在比喻中选用女子作喻体,并非只是取其自然的美态,更有主观上的对生气勃勃而不是病恹恹的女子的偏爱。因此造就了朱自清的比喻中用女子作喻体时表现出来的活泼可爱的特质。
朱自清喜用女子作比喻中的喻体不能不说是深受中国传统文学的影响和滋养,特别是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它是朱自清非常喜爱的作品。《聊斋志异》写了很多妙龄女子,年龄大多是十三四岁到十八九岁,容色娟好,好似荷粉露垂,杏花烟润,嫣然含笑,媚丽欲绝。而朱自清比喻中的喻体写美人的胳膊、体态和神情等都能从《聊斋志异》中见到它们的影子。如:
岸上原有三株两株的垂杨树,淡淡的影子,在水里摇曳着。它们那柔细的枝条浴着月光,就像一支支美人的臂膊,交互的缠着,挽着;又像是月儿披着的发。而月儿偶然也从它们的交叉处偷偷窥着我们,大有小姑娘怕羞的样子。――《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1923年)
那花真好看:一缕缕垂垂的细丝,将她们悬在那皴裂的臂上,临风婀娜,真像嘻嘻哈哈的小姑娘,真像凝妆的少妇,像两颊又像双臂,像胭脂又像粉……――《一封信》(1927年)
而《聊斋志异》中写女子:“视之年十八九,仪容秀美,袍服炫丽,温婉可爱。女出臂挽之,臂腻如脂,热香喷溢;肌一着人,觉皮肤松快。……乡中少年闻其美,神魂倾动。”(《绩女》)“呼妹出拜,年约十三四,肌肤莹澈,粉玉无其白也。”(《素秋》)两者有异曲同工之妙。
朱自清曾在《女人》一文中详细地写了自己心仪的艺术中的美女,就如同《红楼梦》中的晴雯:
《红楼梦》里说晴雯的“水蛇腰儿”,都是说腰肢的细软的;但我所欢喜的腰呀,简直和苏州的牛皮糖一样,使我满舌头的甜,满牙齿的软呀。腰是这般软了,手足自也有飘逸不凡之概。你瞧她的足胫多么丰满呢!从膝关节以下,渐渐的隆起,像新蒸的面包一样;后来又渐渐渐渐地缓下去了。这足胫上正罩着丝袜,淡青的?或者白的?拉得紧紧的,一些儿绉纹没有,更将那丰满的曲线显得丰满了;而那闪闪的鲜嫩的光,简直可以照出人的影子。你再往上瞧,她的两肩又多么亭匀呢!像双生的小羊似的,又像两座玉峰似的;正是秋山那般瘦,秋水那般平呀。肩以上,便到了一般人讴歌颂赞所集的“面目”了。我最不能忘记的,是她那双鸽子般的眼睛,伶俐到像要立刻和人说话。在惺忪微倦的时候,尤其可喜,因为正像一对睡了的褐色小鸽子。和那润泽而微红的双颊,苹果般照耀着的,恰如曙色之与夕阳,巧妙的相映衬着。再加上那覆额的,稠密而蓬松的发,像天空的乱云一般,点缀得更有情趣了。而她那甜蜜的微笑也是可爱的东西;微笑是半开的花朵,里面流溢着诗与画与无声的音乐。
这是作者陶醉于艺术中的女人的自白,在这种意犹未尽的描写中,作者已无暇顾及其中比喻的斧凿之痕迹。因此叶圣陶在评论朱自清
的散文时说:“他早期的散文如《匆匆》、《荷塘月色》、《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都有点儿做作,太过于注重修辞,见得不怎么自然。”(叶圣陶《朱佩弦先生》)
总的来说,朱自清散文中广泛运用妙龄女子作比喻是对语言文字的一种讲究,这和他的创作思想不无关系:“我的写作的经验有两点也许可以奉献给青年的写作者。一是不放松文字,注意到每一词句,我觉得无论大小,都该从这里入手。控制文字是一种愉快,也是一种本领。据说陀斯妥也夫斯基很不讲究文字,却也成为大小说家,但是他若讲究文字,岂不更美?”(《文艺写作经验谈》)因此,朱自清散文中的比喻处处可以见到经过提炼的踪迹,与一般文学作家认为文学是用文字来表现真实的生活稍有不同,朱自清强调文学是用真实和美妙的话语表现人生的。朱自清在散文中用比喻,而且是用美丽女子作喻体,这是因为比喻是语言艺术中的艺术,形象中的形象。当然,随着朱自清的写作功力日臻成熟,他的散文中少了很多刻意营造的修辞,多用接近现代的口语,只是语言依然优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