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舍 梁实秋赏析
梁实秋1937年来重庆,1939年移居雅舍,1946年返回北平。在重庆蛰伏期间的他写出了风靡世界的《雅舍》。据统计,《雅舍》流播海内外,先后印行了三百多版,他在重庆的旧居“雅舍”也因此出名。
到四川来,觉得此地人建造房屋最是经济,火烧过的砖,常常用来做柱子,孤零零的砌起四根砖柱,上面盖上一个木头架子,看上去瘦骨磷磷,单薄得可怜;但是顶上铺了瓦,四面编了竹篦墙,墙上敷了泥灰,远远的看过去,没有人能说不像是座房子。我现在住的“雅舍”正是这样一座典型的房子,不消说,这房子有砖柱,有竹篦墙,一切特点都应有尽有。
讲到住房,我的经验不算少,什么“上支下摘”,“前廊后厦”,“一楼一底”,“三上三下”,“亭子间”,“茆草棚”,“玉楼玉宇”和“摩天大厦”,各式各样,我都尝试过。我不论住在那里,只要住得稍久,便对那房子发生感情,非不得已我还舍不得搬。这“雅舍”,我初来时仅求其能蔽风雨,并不敢存奢望,现在住了两个多月,我的好感油然而生。虽然我已渐渐感觉它并不能蔽风雨,因为有窗而无玻璃,风来则洞若凉亭,有瓦而空隙不少,雨来则渗如滴漏。纵然不能蔽风雨,“雅舍”还是自有它的个性。
“雅舍”的位置在半山腰,下距马路约有七八十层的土阶。前面是阡陌螺旋的稻田。再远望过去是几抹葱翠的远山,旁边有高粱地,有竹林,有水池,有粪坑,后面是荒僻的榛莽未除的土山坡。若说地点荒凉,则月明之夕,或风雨之日,亦常有客到,大抵好友不嫌路远,路远乃见情谊。客来则光爬几十级的土阶,进得屋来仍须上坡,因为屋内地板乃依山势而铺,一面高,一面低,坡度甚大,客来无不惊叹,我则久而安之,每日由书房走到饭厅是上坡,饭后鼓腹而出是下坡,亦不觉有大不便处。
“雅舍”共是六间,我居其二。篦墙不固,门窗不严,故我与邻人彼此均可互通声息。邻人轰饮作乐,咿唔诗章,喁喁细语,以及鼾声,喷嚏声,吮汤声,撕纸声,脱皮鞋声,均随时由门窗户壁的隙处荡漾而来,破我岑寂。入夜则鼠子瞰灯,才一合眼,鼠子便自由行动,或搬核桃在地板上顺坡而下,或吸灯油而推翻烛台,或攀援而上帐顶,或在门框桌脚上磨牙,使得人不得安枕,但是对于鼠子,我很惭愧的承认,我“没有法子”。“没有法子”一语是被外国人常常引用着的,以为这话足代表中国人的懒惰隐忍的态度。
其实我的对付鼠子并不懒惰。窗上糊纸,纸一戳就破;门户关紧,而相鼠有牙,一阵咬便是一个洞洞。试问还有什么法子?洋鬼子住到“雅舍”不也是“没有法子”?比鼠子更骚扰的是蚊子。“雅舍”的蚊风之盛,是我前所未见的。“聚蚊成雷”真有其事!每当黄昏的时候,满屋里磕头碰脑的全是蚊子,又黑又大,骨骼都像是硬的。在别处蚊子早已肃清的时候,在“雅舍”则格外猖獗,来客偶不留心,则两腿伤处累累隆起如玉蜀黍,但是我仍安之,冬天一到,蚊子自然绝迹,明年夏天——谁知道我还是否住在“雅舍”!
“雅舍”最宜月夜——地势较高,得月较先,看山头吐月,红盘乍涌,一霎间,清光上射,天空皎洁,四野无声,微闻犬吠,坐客无不悄然!舍前有两株梨树,等到月升中天,清光从树间筛洒而下,地上阴影斑斓,此时尤为幽绝。直到兴阑人散,归房就寝,月光仍然逼进窗来,助我凄凉。细雨蒙蒙之际,“雅舍”亦复有趣,推窗展望,俨然米氏章法,若云若雾,一片弥漫。但若大雨滂沱,我就又惶悚不安了,屋顶湿印到处都有,起初如碗大,俄而扩大如盆,继则滴水乃不绝,终乃屋顶灰泥突然崩裂,如奇葩初绽,砉然一声而泥水下注,此刻满室狼藉,抢救无及。此种经验,已数见不鲜。
“雅舍”之陈设,只当得简朴二字,但洒扫拂拭,不使有纤尘。我非显要,故无博士文凭张挂壁间;我不业理发,故丝织西湖十景以及电影明星之照片亦均不能张我四壁。我有一几一椅一榻,酣睡写读,均已有着,我亦不复他求。但是陈设虽简,我却喜欢翻新布置。西人常常讥笑妇人喜欢变更桌椅位置,以为这是妇人天性喜变之一征。诬否且不论,我是喜欢改变的。中国旧式家庭,陈设千篇一律,正厅上是一条案,前面一张八仙桌,一边一把靠椅,两旁是两把靠椅夹一只茶几。我以为陈设宜求疏落参差之致,最忌排偶。“雅舍”所有,毫无新奇,但一物一事之安排布置俱不从俗。人入我室,即知此是我室,笠翁《闲情偶寄》之所论,正合我意。
“雅舍”非我所有,我仅是房客之一。但思“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人生本来如寄,我住“雅舍”一日,“雅舍”即一日为我所有。即使此一日亦不能算是我有,至少睛日“雅舍”所能给予之苦辣酸甜,我实躬受亲尝。刘克庄词:“客里似家家似寄。”我此时此刻卜居“雅舍”,“雅舍”即似我家。其实似家似寄,我亦分辨不清。
长日无俚,写作自遣,随想随写,不拘篇章,冠以“雅舍小品”四字,以示写作所在,且志因缘。
梁实秋先生的《雅舍小品》是享誉海峡两岸的名篇,《雅舍》是这本小品集的代序言。现在《雅舍》已被收进人民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的高中《语文读本》第一册。
梁实秋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是一个非常复杂的人物。在以前的`文学史上,梁实秋是一个“反动文人”,建国以来中学语文教材一直没有梁实秋作品的一席之地,相反,鲁迅先生痛批梁实秋的杂文倒是连篇累牍,不一而足。改革开放以后,由于党的实事求是思想路线的恢复,梁实秋也得到了重新评价。
他在文学事业和学术研究上的巨大成就,获得了充分肯定。梁实秋在其漫长的人生历程中,虽然有某些严重偏见,但终究是一位爱国的文人学者、著名的文学评论家、散文家和翻译家。《雅舍小品》便是他的散文代表作,它风行全世界,先后印出300多版,创中国现代散文著作发行的最高纪录(参见《才子梁实秋》,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他学贯中西,著作等身,一生给中国文坛留下了两千多万字的著译,为民族文化作出了卓越的贡献。
《雅舍》1940年写于重庆。抗战期间,国民政府迁往重庆。1939年5月,梁实秋随教育部中小学教科书编委会迁至重庆北碚,秋天,梁与吴景超夫妇在北碚主湾购置平房一栋,遂命名为“雅舍”。此屋结构系砖柱木架,瓦顶篾壁,有房6间,高低两蹬,梁实秋住一室一厅。然而.梁实秋住进后,宾客盈门,骚人墨客,常聚会于此,吟诗作画,弹琴对弈,热闹非凡。梁实秋在雅舍蛰居7年(1939-1946),其间翻译、创作了大量作品,《雅舍小品》就是在这里写就的。雅舍其名自然有所寄托。那么,这“舍”到底“雅”在何处?作者于“雅舍”的描写中寄托了怎样的情感,本文的语言风格又有何特色?这些是我们在阅读时要着重解决的问题。
雅舍虽以“雅”为名,实乃是一栋典型的“陋室”,缺点多多。大致有:1、结构简陋,2、风雨难避,3、地点荒凉,4、行走不便,5、门窗不严(隔墙传声),6、鼠子瞰灯(老鼠肆虐),7、蚊子猖獗(聚蚊成雷)。关于其结构简陋,作者刚刚说它“瘦骨嶙峋”、“单薄得可怜”,便一转曰:“但是……没有人能说不像是房子”。“像”一座房子,就是说它实际上并不是一座“房子”(连起码的砖墙也没有!)。这话说得俏皮,表现了梁实秋从容的文风,也包含了作者对人生各种穷愁况味的感慨。接着写它的“不避风雨”,竟用了骈偶句式。
闻一多的《死水》以美写丑,用的是“反讽”手法,表达的是忧愤的情绪;梁实秋用整饬、雅致的骈句写房屋的破旧、残损,是承认它的“丑”,但肯定它的“个性”,表现了梁先生超脱、豁达的性格。明明是“地点荒凉”,却冠以“若说”,似乎“荒凉”只是别人所说,自己未必这么认为;明明屋内地板是个斜坡,连来客也“无不惊叹”,却说“亦不觉有大不便”。写门窗不严,杂音扰人;鼠子瞰灯,破坏严重,都不厌其烦地用排比来铺叙,极言环境之不宁,而最后的结论却是“没有法子”,表现了一种自嘲和无奈。写蚊子骚侵,用了两处夸张,强调蚊子的厉害,结果却是“我仍安之”。真是“以不变而应万变”,对环境的恶劣始终安之若素,不是别有旨趣是无法想象的。
“雅舍”既有那么多缺点,也并非一无好处。从文中看,至少有两大优点:一是地势较高,得月较先,便于欣赏自然美景;二是陈设简朴,易于安排,最能彰显主人个性。物质形态未能尽如人意,作者就从自然界去找快乐,觅情趣。正如李白诗云:“清风朗月不用一钱买”;苏轼赋曰:“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为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这种面对困境的释然、达观的态度,比起一碰到逆境就沮丧、颓废,总是要积极得多。余秋雨写过一篇《为自己减刑》(收入《霜冷长河》)的短文,说有一个友人因事入狱,刑满释放,带出了一部60万字的译稿。作者由此发出感慨:正是这位朋友正确的生活态度,实际上为自己大大地减了刑。
相反,现实生活中,任何一点小小的拂意,都会成为一个人“心造的监狱”。论梁实秋当时所处的物质环境,与一座“牢狱”没有多大差别,且一住七年,而梁实秋豁达的心胸,实际上也就是为自己“减了刑”。正是在这样的环境中,梁实秋除完成中小学战时教材编写任务外,还创作了《雅舍》等十几篇小品文,翻译了莎士比亚《亨利四世》等多部外国作品。梁实秋的这种对待逆境的从容、平和的心态,在当今物欲横流、浮躁之风盛行的形势下,当有可借鉴之处。“我非显要,故名公巨卿之照片不得入我室;我非牙医,故无博士文凭张挂壁间;我不业理发,故丝织西湖十景以及电影明星之照片亦均不能张我四壁。”此处排比,看似多余的废话,实则表达了对社会各色人等自我炫耀之陋习的讥讽,亦有对自我个性的张扬:我自有我的生活方式,我的人生趣味,对他人概不艳羡,亦不模仿。
文章结束语引用刘克庄《玉楼春》中的名句“客里似家家似寄”,是有很深感慨的。“客里”一作“客舍”,“寄”即临时借住。此句是说住在外边的时候多,住在家里的时候反而少。这是国家动荡年代的特征。刘克庄是南宋爱国词人,作者引刘词自然表达了抗战时期流落重庆时的某种感慨。作者对眼前的现实不会视而不见,只是他的感慨不像其他文人那样直露、激昂,而是表现得委婉、细腻。他在描写“雅舍”“得月较先”这番赏心悦目的情景时,不禁插叙一段遇有暴雨辄满室狼籍的镜头;在谈感受时又写下了这样的句子:雅舍“所能给予之苦辣酸甜,我实躬受亲尝。”作者深深的感叹,蕴含于字里行间。
有人说梁实秋将茅舍命名为“雅舍”,是自命清高。这不符合事实。“是大才子自风流。”梁实秋在雅舍居住时表现的高雅的志趣、所从事的学术和文学上的清雅的事业,以及出入于“雅舍”的一批风流儒雅的文人、学者,便使“雅舍”在物质形态上的简陋、破旧、荒凉、坎坷等等,退居次要地位,以至于不在话下了。这种处变不惊、温文尔雅的名士风度,在大力建设*精神文明的今天,不无借鉴价值。
本文语言上的特色十分鲜明,非常值得赏析、发挥。概括起来,有四大特点:
(一)骈散相间。作者喜用排偶,对偶、排比句式,几乎每段都有,或铺叙,或描写,异彩纷呈。这些排偶句显示了很强的文学功力,语言老到,文采斐然。作者又善于将整句与散句配合使用,奇偶互见,骈散相宜,行文活泼,舒卷自如,恰如行云流水,姿态横生。
(二)雅俗共存。毋庸讳言,梁文的主流词汇是典雅的书面词藻,梁先生深厚的古文修养,得到淋漓尽致的表现。而从全篇来看,精致、雅驯的书面语又与浅近、活泼的口语相辅相成。如第3段写各种声音破壁而来,用了两组词语,一组典雅,一组浅俗,却颠倒不得。文人吟咏诗章是风雅的事,作者连用几个措辞考究的四字格;日常生活中的种种“不登大雅之堂”的声音,则用口语罗列,使人如闻其声,如睹其状。文中许多句子书卷气甚浓,近乎文言;有的句子则又是十足大白话。
(三)引用自如。中外资料,信手拈来,内容贴近,形式多样。如引“聚蚊成雷”,就是一种成语的活用,有人称之为成语的“返祖”。“聚蚊成雷”通用义相当于“人言可畏”,而文中用的是字面义。“相鼠有牙”亦可作如是观。此句出自《诗经·鄘风》,原句为“相鼠有牙(一作齿),人而无止(通耻)”,表达的是对丧尽廉耻之人的诅咒,这里也用字面义。引李渔的《闲情偶寄》,只引其题,不征其句,有意雪藏,留有余地;引李白的文、刘克庄的词,则引其句,不述其题,非止惜墨如金,也是对读者的充分信任。两处引述外国人的言论,只引大意,未见原文。总之,引用灵活,材料丰赡,不但帮助了文章的表情达意,而且增添了作品的文化含量,显示了学者型作家的饱学多识。
(四)幽默丛生。幽默诙谐不是一种单纯的语言手段或修辞方式,而是渗透于全篇的语言特色。比如写雅舍单薄简陋,不避风雨,本来是生活中并不“雅观”的困境,却用上一组雅正的骈句来描绘,出人意表。你说它典雅吧,文中又“水池、粪坑”一应俱全,“酣声、喷嚏”罗列无遗。这类充满人间烟火味的的近乎粗俗的事物,又用上一个十分雅致的文句来收束——“荡漾而来,破我沉寂。”又如引用外国人对国人“懒惰”的讥评后,作者正儿八经地起而争辩,最后还加上一句:“洋鬼子住到‘雅舍’来,不也是‘没有法子’?”近乎反唇相稽,更像日常生活中的争辩:不然你来试试?“蚊风之盛”有谐音的效果,“最忌排偶”庄词谐用,都有新颖幽默的雅趣。
孔子云:“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论语·雍也》)《雅舍》一文在内容与形式上取得了和谐的统一,集中体现了一个“雅”字,即在思想感情上的高雅的志趣和恢弘的雅量,在语言风格上的典雅的文气和蕴藉的辞采,可谓“文质彬彬”的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