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事性抒情散文
散文姓“散”,“散”就是散淡散漫、自由灵活。这种自由灵活,表现为在服从内容需要的前提下,写法不拘一格,任意起止,“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苏轼)。
“春日载阳,有鸣仓庚”,这是《诗经·七月》中的一句诗。载阳,指阳光开始变得温暖。仓庚,就是黄莺。就是这样简洁的一句话,把人的喜悦的心情表达出来了,含而不露。春天来临了,阳光温暖,天地和谐,黄莺在林间欢快地飞来飞去。这是一行温暖的诗,当我吟诵着它的时候,眼前和心头都有了盎然的春意。
立春已经有些日子了,记得立春的前一天,我对妻子说,明天我要吃春卷。并补充着说了一句,立春吃春卷,是旧时就有的民间习俗,叫咬春。我喜欢与春天有关的习俗。立春是一个古老的节气,据文献记载,早在周朝就有了迎接“立春”的隆重仪式。立春前三天,天子开始斋戒,到了立春日,亲率王公大臣到郊外迎春,祈求丰收。我猜想,立春日迎春的习俗,很可能是从民间传到官廷的,因为只老百姓才会如此关心节气。况且,旧时民间迎春的习俗还有很多,诸如贴宜春符、举行迎春宴等。可惜这些传统的习俗没能很好地继承下来,起码在我们这个地方没有。迎春,春天来了,一年从此开始,过去怎么样,有多少烦心事,统统地让它过去吧,来,让我们重新开始,岁月又给了我们一次新的机会,在春风里,我们又鲜活如初。
立春那天,我果然吃上了香喷喷的春卷,馅是肉丁地米菜,炸得黄酥酥的,很好吃。“春到人间一卷之”,这是谁说的话呢,一定是出于旧时的一个民间诗人之口吧。地米菜,学名荠菜,耐寒。这来自河滩或者田埂上的地米菜,清香,微苦,让我想起了民间,想起了山野,想起了那些朴素的日子。耐寒的地米菜,瘦弱的身子,在风中摇曳,它在整个冬天都在悄然生长着,有点苦,有点寒,没关系,你不是最先感知了春天吗。
一个周日的上午,阳光灿烂,我骑着自行车独自一人来到江边。桃花汛未到,江水还没有涨上来,但是,春天的江水充满了活力,它比以往流得快了许多。江水悠悠,长堤泛碧,柳树笼烟。只有当你独自一人的时候,你才能充分地感受到春天的阳光是多么温暖。不仅是皮肤表面的,而是暖到心里去,像一种久违的真挚的情感。在这温暖的春阳里,想起自己一首叫《在江南》的旧作,里面有这样几句:
让我忘记
让我说:
我只是一棵草
这一生我只看见了水和阳光
“春日载阳,有鸣仓庚”,紧接着又说,“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那些穿着麻布素裾的采桑女子,挽着竹篮,款款地来到郊外的小路上。在一片莺歌燕语声中,那些采到篮子里的,是初春的.桑叶呢,还是鲜嫩的阳光?
阳光还是温暖如初,可是黄莺呢,那些春天的歌者呢,它们飞到哪儿去了?好多鸟都消失了,没有黄莺的春天有点寂寞,有点冷清。还有谁为春天的到来,向我们唱一首歌呢。
春日载阳,我心荡漾。自然界里,天地万物,山光湖色,树木芳草,阳光雨露,无不让人无端地感到欣悦。稼轩说:“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俗世里,能让人觉得妩媚的时刻,温暖的时刻,多么难得,同时,又是多么短暂。
被推土机推出的一条新土路把我吓了一跳,但我对他的话依旧表示怀疑———一棵长了近百年的朴树被一千块钱就这样容易地换走,留下一个土坑和一路新鲜的泥土。从宿命的角度,我担心这朴树的离去,会伤了屋场的龙脉,还有那条令我望而却步的莽蛇去了哪里?
这是队长给我说的,他说,村西头的那棵朴树被一个商人看中了,出到一千块钱,我们就把它给卖了,钱放在队里作为公共资金。一千块钱作为公共资金又有何用?一棵朴树长了近百年又谈何容易?
我沿着推土机推出的大道一路走去,走到二十多年前经常出入菜园的那个必经路口。朴树真的不在了,而我只能从儿时的记忆中打涝它的叶脉和叶脉下的故事。
在我出生的时候,朴树就长在菜园的一角,占地面积有30多平方米。它枝杆粗壮,光滑的树皮任周边的藤蔓缠绕着,彰显出了它温柔而又坚韧的个性。那时我很小,只有四五岁吧,我常常跟着祖母一起到菜园子里去摘菜。我们屋场的菜园全都集聚在那一块,每家的菜园只隔一条土埂或是一道小沟。每当我在菜园子里乱跑的时候,祖母就告诫我,朴树下有一条大莽蛇,当心碰着!对蛇的畏惧也许是与生俱来的吧,我便站着不敢动,痴痴地望着朴树,望着树枝随风而动,望着一群鸟雀落进去后又成群飞起。
最先是谁传出朴树下有一条很大的莽蛇,我不得而知,说是有一次雷雨大作之前,蛇出现了,横躺在去菜园的路口,挡去去路,被毛爷的太爷看见了,当时,毛爷的太爷被惊吓出一身冷汗,硬是绕道而行,结果被闪电击中,当即身亡,蛇瞬间回到朴树下,消失了。毛爷的太爷去世的时候,毛爷的爷爷还不到两岁。自那以后,蛇再也没有出现过,但一直隐藏在村人的心中,一代又一代留传下来,成为屋场和村民的保护神,这棵朴树自然是神灵的居所,这一方土地成了屋场的龙脉。
二十多年前,我的叔祖父还在,他是我们屋场的队长。每到重新分割菜园子之前,叔祖父总是要去朴树下,甩着手,像没有膝盖似的直戳戳来回丈量着树下的一方土地。他说:要留出一方土地,留出足够的空间给朴树,让朴树生长,让莽蛇安生。年复一年,朴树在村人的呵护中生长着,繁茂的枝叶遮天蔽日。我也亲眼见到石大组屋场年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一年春耕季节,刚刚分完菜园子,叔祖父就去世了,风水先生来到屋场,看到了朴树,建议将叔祖父葬在朴树下。
上大学之后我很少回去,想起朴树,我只能在记忆里搜索,想着它又大又圆的树冠,想着它生长,想像着那条我从未见过的莽蛇。不知从何时起,屋场上的人开始陆续地将房子搬迁到屋后一公里外的马路边,盖起了一幢又一幢小楼房。尽管每家都分到了两间宅基地,年轻的夫妻们都搬上去了,老人们却不愿意,他们依旧留守着那个屋场,守着内心的一份宁静。
我这次回去,朴树早在一个月前就被运走了。汽车开不到园子边,推土机就在前面开路,新鲜的泥土从土坡上铲出,填满沟壑,目的是为朴树开拓一条去路。想到这里,我执意要去看看,陪同我的还有一直在上海工作的江水哥,我们两来到被挖掘的深坑边。突然,一只野兔从叔祖父的坟边飞奔逃窜,开始在菜丛中闪了几下,后来就不见踪影。江水哥说:这是不是你叔祖父的魂?他这话把我吓了一跳,但我绝对不会认为他的话是真的,我只是担心,我下次再回来的时候,这里不知是一副怎样令我陌生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