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夜的经典散文
刚毕业时,住在一个破旧的宿舍楼里,喜欢唱歌,也喜欢喝酒。
一般男孩要这样,多是失恋了。
唱歌的时候,就会有人抗议:吼什么吼,楼都要塌了。而他不知道,这成了我继续唱下去的动力。有人说:你真没修养。我说:你再说一下,我就没修养给你看。管楼的老阿姨说:瞧你这样子,将来娶不到媳妇。
在酒后的少年眼里,将来就是和兄弟们的下一场狂欢。总是很兴奋,却也有一点忧伤,为某个伤心离去的人。笑容是灿烂的,倒下是自然而然的,酒醉的时刻,有时睡在走廊里,路过的人,怯怯绕开。总是能吓着一两个孩子,呀一声,飞快的跑开。
只有一次,小小的孩子跨过我时,却没有跑。小手试我是不是醒着,之后,感觉到手里的瓶酒被扯走了,朦胧中我看到了一个大大的口袋。那里装着他的宝贝。
拾破烂的孩子,满天满地都是他的宝贝。他扯走了我的酒瓶子,还会动什么呢?然而钱包还是在上衣口袋里的。我低低的吼:站住。他一溜烟的跑了,在楼底下傻傻的看我,我知道他不是舍不得我,是因为,他的口袋拉下了。提起来晃晃,又装了几个易拉罐进去。楼下,惊慌而喜悦的小脸。裂开的上唇,像一只小小的.兔子。
以后,就常见他,拖着大口袋,在我们宿舍的走廊里巡逻,我不知道他从哪里来。他有双很亮很亮的眼睛,谁扔了什么,哪间屋子里扫出来什么,都会被他及时发现,细细的翻捡。有时候,看到屋里有旧东西了,就去指指,意思是:还要吗。然而,总是很少收获,人们会在单位里给希望工程捐款,却不会轻易理会一个面对面的请求。这就是他特别喜欢到我门前来的原因了。
小门一开,或许有一截香肠,花生米给他,他边吃边乐。更多的时候,塞到他口袋里的,是几个酒瓶子。空的酒瓶子里,有我寂寞而无聊的时光。那时候,我收录机里常放的是《酒干倘卖无》,我自由的唱——酒瓶子卖不卖——酒瓶子卖不卖——当然,我不卖,因为——没有人买啊。
只有这么一个孩子,眼巴巴等着我开门,等那一点点惊喜,亮亮的眼睛,干干净净的渴望。我会摸摸他的头。偶尔也会想起,久远的时光里,妈妈也这样摸过我的头,我不知道他的妈妈在哪儿,是不是知道,她的孩子来过我这里。我也不能够想像,他还去过哪里,那些人怎么样。
有一次,我把几本画册给他,指着里面的小人,说:这个是关羽,这个是张飞,这个是孙悟空,都是大侠。他抱着跑下楼去,生怕,过一秒钟,我就会再拿走似的。楼下,一个老汉,抖抖索索的把那画册藏到怀里。
很快要换单位了,遥远的塔里木盆地,有一个油田,需要我们这些没有成家,没有牵挂的年轻人。整个宿舍一片狼藉,走廊里满是离别的气息。那个孩子,在走廊里兴奋的转悠,收了几大口袋宝贝。看我在水房,对我招招手,很神秘的样子。我出去,任他的小手紧紧的攥着我的衣襟儿,一直走到走廊的尽头,刚要问,怎么了?却看见他的另一只张开的手里,有一颗大白兔奶糖。给你的,他兴奋的说。嘴唇是裂开的,有唾液星星点点。
1992年4月的阳光,照在我的记忆里,有一颗小小的糖果,纯真而洁白。蹲到和他一样高。头抵头碰一下。然后,转身。后面有一个含糊不清的声音:夜夜。看我回头笑,又连声说:夜夜,夜夜。我笑了起来,什么夜不夜的,小东西。
关了门,把那一声声夜夜关在了门外。夜夜是什么意思,英文吗,小屁孩儿?这兔唇的孩子,说出来的话诡异而执着。我推开后窗,阳光下的小街熙熙攘攘,芸芸众生依旧忙碌,这就是我们的凡尘俗世。有一个老人,推车上坡,孩子们在后面推啊,推啊。擦汗的老人说:谢谢。
谢谢。
忽然,就心里就亮了,我明白了那孩子说的是什么。他说的是:谢谢。谁会忘了,一个兔唇的孩子,怎样艰难的完成了一次感谢。我丢下不要的,是他的宝,我得到的比他多很多,我却没有感谢过谁。
打扫了自己的屋子,明亮的窗,白净的墙,有温暖的阳光照在我身上,对这个世界我也说:夜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