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瓜的大伯散文
里下河的孩子,与河水有一种天然的亲近。
10岁那年,我常在家乡大河小沟里游来游去,四里多宽的龙溪港根本不在话下,蛙游、仰游、竞游、蝶游……无不娴熟。
凫水的好处尤其多,取鱼摸虾,摸河蚌,掏螃蟹,还可以潜水偷瓜——偷吃生产队的香瓜,儿时贫苦的日子增添了不少香甜的记忆。
七月,天透蓝透蓝的,万里无云,太阳如火球,知了不知疲倦地展示着歌喉。河里的野鸭一会儿钻入水底,一会儿窜上浪尖,悠闲快活,令人羡慕。
家乡的香瓜熟透了,散发出的香甜味三四里路外都能闻到。
当队长的父亲知道,如果把瓜种在龙溪港北,靠近村庄,难免有人惦记,老虎还有打盹的时候,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所以,香瓜一般种在离庄较远的龙溪港南。这给我们偷瓜增加了不小难度,除了要游过四里宽的龙溪港外,还要对付全神贯注,专心致志看瓜的大伯。
一天,父亲到公社开会,队里的社员全部安排到了港北的田里干活,偷瓜的机会终于来了。我们五个“发小”凑到一起,悄悄做了分工,决定游河偷瓜。
烈日下的龙溪港如同一条透明的蓝绸子,清澈见底,一趟一趟的小鱼在水草间追逐嬉戏。微风掠过,镜子般的水面泛起阵阵涟漪。我们几个“光屁股”由港北向港南游去。
“袁大头”长我两岁,他在前面开路,“三歪嘴”水性最好负责断后。我们一会儿蛙游,一会儿仰游。
龙溪港河面虽大,但浅滩较多。我们常来,浅滩的位置早已烂熟于心。等我们游不动的时候,袁大头会站在河滩上招手:“再加把劲,前面就是滩子。”不知不觉宽宽的龙溪港已在身后。
过了龙溪港,再淌过6条小河沟,就接近队里的瓜田了。我们猫着腰溜进挨着瓜田的高粱地,等待下手。
香瓜长在圪岸(垛田)上,四周是岸坎,岸坎上的芦穄,羞答答的穗头低垂。香瓜藤肆意地在圪岸上铺陈开来,叶片层层叠叠。叶柄间的香瓜,鸡蛋大的、拳头大的、碗口大的,挤挤挨挨,一股股香甜味漫溢而出,让我们垂涎欲滴。
“不好,看瓜的`大伯在田里!”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大伯是全公社出了名的“红管家”。任队里保管员20多年来,一直食宿在生产队仓库,钥匙从不离腰。夏天看瓜地,秋天看晒场。
生产队仓库保管可是个良心活。进仓的粮食好多没过秤,拿出多少也没账。值钱的柴油、化肥随进随出,如果想贪很容易。但大伯清爽,从不沾一点小便宜。每当青黄不接,家中一时揭不开锅,大伯宁可向亲友邻居借米借油,也不沾集体半点便宜。
他常说:“土地是社员的命根子,仓库是生产队的家底子。既然队长相信我,我就要丁是丁、卯是卯,仓库的种子、肥料、工具一丁点不能少。”一次,仓库丢了把新笤帚,他连夜游到庄上买上,完璧归赵。所以我父亲格外器重他,社员大会上经常夸他。有一年大伯作为公社唯一的“红保管”,在全县先进社员代表大会上受到了县委书记的接见,县长亲自为他戴上了大红花。细心的大妈把大伯得来的奖状整齐划一地贴在堂屋土墼墙上,看得社员直竖大拇指。
大伯在瓜田里一边薅草,一边四处张望。我们屏气敛息伏在高粱地里,双眼盯着一眨不眨。
太阳渐渐西下,金丝镶过边似的晚霞越烧越红。我们在高粱地里守候了足足2个小时,肚子饿得咕咕直叫,这时大伯终于起身离开瓜田向仓库跑去,我们高兴极了。袁大头匍匐前进来到香瓜田边,我盯在后面,再后面是三歪嘴、二黄毛、王矮子。
当大伯身影完全不见时,袁大头三下五除二连摘了20几个大香瓜一一传到我手上,我又迅速递给后面的三歪嘴。传到最后王矮子时,他赶紧把香瓜藏到河边水草里。偷瓜得手后,我们迅速撤退到原地。
吃着甜脆的香瓜,我们快活极了,都夸袁大头拣瓜有一套。一阵狼吞虎咽之后,个个肚子饱饱的。王矮子生怕亏了,吃得太多又急,“哇”的一声,堵到喉咙口的瓜汁吐了一摊。吃剩下的五六个香瓜,不敢带回家,三歪嘴建议先藏着,等玩饿了再来吃。
正当我们准备下水时,当队长的父亲突然出现在瓜田里,他见瓜藤踩得七歪八斜,有的瓜藤还流着汁水,知道瓜被人偷了,大声叫看瓜的大伯。
这下糟了,如果父亲知道瓜是我们偷的,回家跪踏板不谈,还要挨一顿死打,我的心怦怦直跳。
“赶快回家,队长来了。”袁大头带我们迅速闪出了瓜田的高粱地。此时,隐隐约约听到大伯的声音:“瓜是我吃的,瓜是我吃的。”我转过头一看,大伯的手一个劲儿抹嘴上的瓜子。
当晚,大伯就卷着铺盖回家了。
多年以后,听大妈说,大伯其实早就晓得我们了,他怕我们挨饿,假装去仓库的,这才让我们偷瓜得逞。
这次偷瓜事件后,全公社出了名的“红保管”大伯不仅丢了饭碗,还好长时间都抬不起头,我心中的愧疚一直挥之不去。
大伯去世30多年了,每年清明节祭祖时,我都在他的坟上多烧点纸,“大伯,天堂里您还在看瓜吗?也还有一群偷瓜的顽童吗?”我想,大伯一定还会假装没看见地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