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间一碗酒散文
乡村,曾经赐予我一碗酒,一碗烈酒。
我应该是在成年之后才知道酒还分为红酒、啤酒和葡萄酒的,连盒装的甚至是瓶装的酒都知晓得很迟。在我的概念里,酒就是白酒,在村中间的代销店打来的白酒。很便宜,不超过一块钱就可以打一斤。
打酒就是买酒。后来我从《水浒传》当中知道买酒还可以叫做“筛酒”的,觉得我们的叫法不够威猛,不过想想人家都是英雄好汉,买酒的气势自然与众不同,也就平衡了。
打酒用的瓶通常就是普通的玻璃瓶,细长的那种,既可以盛酒,也可以打酱油或者就是单纯地装一些水。当然,不会在同一个瓶里混装酒和酱油的,那样会串味。瓶子上通常盖个圆形的塑料盖儿,有时也用橡皮塞。父亲喝的时候,轻轻地揭开塑料盖或者使劲地拽出橡皮塞,然后倒在酒杯里,兀自喝着。他每喝一口,嘴唇紧泯,喉结微凸,眉毛上挑,沉浸其中竟有不足为外人道的乐趣,而我走到近处,立刻就能感受到刺鼻的气味。
父亲天天喝酒,整个山村几乎集体一天两顿酒,于是,我打小就以为喝酒是所有人生活的一个固定的组成部分,如同穿衣吃饭。
给他们打酒是我的任务,和别的农活不同,我相当喜欢到代销店里去打酒。
说是代销店,就是一个普通的人家,和一般民房无二,唯一的区别在于门口醒目地写上了“代销店“三个字而已。推门进去,黑黝黝的屋内砌了一个长条形的水泥柜台,那个老人整天伏在柜台上,拢着衣袖,两头通的纸烟长年长在嘴上,连说话都不受影响,应对自如。他不时地用袖口当作抹布抹柜台上的灰尘,倒是把柜台抹得非常蹭亮,久而久之,袖口和柜台也都成了一样的乌黑色。柜台后面的货架上实在没有多少东西,不过一堆食盐、几包不同式样的纸烟、还有少量的红糖白糖,再有就是几包火柴。
有些发小后期回忆说那个代销店里应该有些零食,我没有什么印象,我们的零食主要就是门口的杏子和山里的桃子,再有就是地里的红薯以及水里的荸荠等等,与钱无关。
代销店的柜台大约齐着我的脖子,我需要举起双手才能把酒瓶递上去。老人接过酒瓶,慢腾腾地转身揭开酒缸。酒缸很大,估计里面盛放的酒比我家水缸里存储的水都多,可形状和水缸不同,肚子很大,上下很细,更像是个坛子。缸口大约有菜盘般大小,上面盖着一个布包,里面包的大约是大米小麦之类,因为老人拿起的时候,那个布袋形状不断地变化。布包揭开,小小的屋内瞬间散开一股酒味儿,老人似乎还贪慕地皱皱鼻子,依然不急不缓地摘下挂在墙壁上的竹制漏斗,精准地插在酒瓶口。他的左手恰好掐在瓶口与漏斗之间,右手拿着竹制的酒提子,轻轻按到酒缸里再提起,满满地倒向酒瓶。我在柜台外清晰地听到了“汩汩”的声响,两下之后,酒瓶就满了。
一下是半斤,我每次打酒都打一斤。
老人盖严酒缸,收拾起漏斗,挂好酒提子,再把酒瓶放在柜台上,拍拍双手,竟有大功告成的酣畅。
他微笑地看着我,我知道他想知道我会不会给钱,只是不愿意开口罢了。我把手心里攥得很紧的纸币递给了他,他赞许地点了点头,不失时机地夸夸我家,说我家总是不欠钱的。
我家不欠钱,大家也都不欠钱,只不过大多人家都是过年的时候一次性结清的。过年的时候,代销店最热闹,一来生意特别好,二来进账特别多。
过年就是酒肉的盛宴。苦了一年的人们对于生活的热望在短短的几天得到了集中的释放。一贯就着咸萝卜和腌豇豆就能喝个天昏地暗的叔伯大爷们终于可以气派地端坐在堂屋的正上方,端着瓷质的酒杯慢条斯理地喝酒了。桌上也出现了稀罕的鱼肉家禽,杯盘碗盏堆满了满满的一桌。“老君在上”表示着鸡鸭的肫要放在桌子的上方;“笨蛋在下”,那么鸡蛋和鸭蛋只能委屈地摆在下方了;鱼是不能吃的,得年年有余,有的人家能留到正月十五之后,不过到那时是不是还能吃就很难说了。
最为特别的是,我和姐姐也必须坐在桌子的下方,也有属于自己的位置,也可以随心所欲地选择着眼前的食物。
过年更像一种仪式,父亲他们酒不会喝醉,我们吃菜也很斯文,似乎总有一种虔诚制约着我们,我们心存敬畏,不敢亵渎。
那时,屋外远山如墨,河流冰封,踩着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脚步声在村落中回旋,点缀着村庄的宁静和安详。
到了夏天,烈日炎炎,知了的叫声从村头撕扯到村尾,树木和竹林都耷拉着脑袋,人们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我们靠在墙根的树荫下,黯淡地看着世界。村里的汉子和妇女们却无法偷闲,山草疯长成半人高,地里的麦芒已经可以刺破人的手指,田里的水稻垂得腰都直不起来,还有山坡上的苎麻,山林里的果木……一切的一切都是待嫁的新娘,召唤着乡民厚实的臂膀。
草帽遮阳,赤膊挥舞,一个扁担就是一阵淋漓的大汗;挽起的裤管,布满老茧的脚掌,一个脚步就是乡村的烙印。
收获的季节总是冲淡着人们的辛劳,我的记忆中所有的劳苦都已经幻化成快乐和喜悦。我只记得晒谷场堆成山一般的粮食,门前屋顶高的草堆,山地里一人长的苎麻,还有我们尽可以极其任性地扔掉的'石榴和梨子等等果木。
我还记得与劳动相关的力与美。
如父亲般的男子在山岗上在田野里力拔山兮,如母亲般的女子在水塘边在厨房里敦厚贤良。
傍晚来临,炊烟环抱,倦鸟归林,村里四处酒香。
可没有过年那么多讲究。父亲就盘腿坐在凉床上,用吃饭的粗瓷大碗,倒上满满的一碗酒,为不至于泼洒,第一口都是俯身喝的,从第二口开始,左手执碗,右手执筷,风卷残云,不一会儿干干净净,然后一觉天明。
农活集中了,就得互帮,把劳力集中起来,一家一家地来。都是青壮年劳力,天没亮就出门,黑压压的一群站在稻田里,抱稻的抱稻,打桶地的打桶(没有机械,脱粒全部靠人高举水稻,狠命地撞击木桶),还有挑稻的、捆草的,田园里像是一锅煮沸的开水,动作麻利,声浪起伏。当然不论工钱,就是相互吃一顿。那可是仅仅次于过年规格的,鸡是要杀的,有时还不止一只;鱼是要买的,不要多稀罕,鲢鱼就行;猪肉自然必备,炒个蔬菜哪一样能少的了肥肉的滋养?酒一定是规定动作了,没有个七八瓶是安抚不了身体上的疲乏的,打酒的小孩来回穿梭,跑腿的好处是可以幸运地在某个人的筷子中间赏得两块鸡肉一根鸡腿。
喝酒还要划拳,三星照五魁首,不赢誓不罢手,可以被打倒,绝不可以被打败,于是一个个青筋暴起,声带撕裂,在所不惜,绝不后悔。直到月亮高悬,夜气袭来,代销店善意地关门打烊,才惺惺作罢。
我已经从广播评书里知道了梁山好汉,我记得自己当时崇拜武松超过所有,尽管我约莫知道了武松肯定不是最厉害的,但是武松打虎、以及醉打蒋门神这样的故事,实在是太具有蛊惑的魅力了。虽不至于产生大丈夫理当如此的豪迈,但由于他的感召,我打小就特别佩服能喝酒的大汉。
绝大多数的时光是恬静的。
树木摇曳,小桥流水,老牛蹒跚,斜阳低垂,山村回归到一贯的静溢当中。父亲扛着古老的铁犁,在和我年龄相仿的老牛的带领下,穿过村庄,穿过山岗,穿过溪水从容,穿过遍地花香。田野里沟渠纵横,阡陌交通,父亲左手扶犁,右手执鞭,一声口哨,老水牛踏浪前行,水田里水波荡漾,沉睡的泥土犹如白浪翻滚,栉比鳞次。母亲的提篮里满满装载着酒菜,我轻一脚重一脚地踩在窄窄的田埂上,送到田头。只见父亲挥挥手臂,收拾停当,老牛温顺地站立休息,均匀地喘着粗气。正午的阳光均匀地披散在田间地头,父亲如释重负般骑在田埂上,依次揭开母亲的菜篮,一盘一盘地摆在田埂上,终于看到了久违的细长的玻璃酒瓶,满脸喜悦,一如孩提,旋即左手执瓶,一仰脖,瓶底朝上,如泉水般畅行无阻,半瓶下肚,只有满足。
村里人都喝酒,但是在做活的时候还能在田埂上喝到可口酒菜的恐怕只有父亲一人。我能感觉到他的骄傲,酒后的父亲豪气冲天,汪洋恣睢,连那头老迈的水牛似乎都很配合地格外卖力,阔大的步伐溅起水花阵阵,鸥鹭齐鸣。
那是怎样的一个年代啊!那个年代这头串起的是辛勤的劳作,那头串联的居然是沉醉的酒香。一碗烈酒浇灌着原始的山林,竟然也穿插着我全部的童年。
我偷偷地喝过酒。某一年过年,我和姐姐都十几岁了,刚好爸妈都不在家,我家来了个跟我一般大小的表亲,我们忽然想学起大人的样子,置办酒菜招待客人。三个小人,对着一瓶白酒,推杯换盏。不知不觉间,脖子变粗,声音变硬,天旋地转,终于败下阵来,呕吐不止,倒是便宜了隔壁的猫狗。
我的记忆中,爸妈没有批评过我们,好像还为我们打过圆场,原话应该是:哪个不是从醉酒过来的?
“过来”是个很简单的词语,却从来都不轻松。咀嚼着这个词语,我恍恍惚惚地走过了少年,走到了青年,走出了家门,走进了回忆。
代销店终于关门歇业,屋子还在,只是不见了往日的巍峨,在村里新建的众多楼房面前,显得特别寒酸。老人也步入残年,每日端坐在门口,话都说不周全,见到人嘴一张一合的,谁都不知道他究竟想表达什么。村里人进进出出,自行车、摩托车成了代步的工具,喧嚣热闹,老人和他的小店终于淹没在发展的洪流里,再无声息。
我长大了,在外村谋了一个能勉强糊口的教书活计,依然进出乡村,一天四趟。父亲慢慢变老,酒依然在喝,不过换成了塑料壶,也克制着自己的酒量,他自己每次到镇子上都买整整一壶,应该是十斤,竟然能维持他一个月的需求。他喝的时候,我就在边上,有时也喝一口,寡淡,临了,一股苦味儿。
可能是酒次了吧!可应该比儿时的酒贵很多啊!
岁月曲折,人生颠沛,中年之后,与家人聚少离多,更觉亲情弥足珍贵。酒自然越来越好,开始有了白酒、啤酒、干红、葡萄酒;杯子也很多样,有的丰腴,有的窈窕,真是好马配好鞍,一瓶白酒无意中成了精美的饰物。我们深陷与和酒有关无关的光怪陆离当中,每次端起酒杯,不知是在喝酒,还是在应付?不知是在领略属于酒的刚烈,还是在贪慕一桌人围坐的虚幻?
我买最好的酒递给父亲,他总是很轻描淡写地说,不就换了个包装吗?他泥水一生,从未喝过好酒,可我知道我所言不虚。一如我端起酒杯,总是下意识地晃荡几下,起初为喝还是不喝纠结一二,喝完之后,想想乱七八糟的身体,无名地沮丧。
父亲说归说,真要是开一瓶好酒,他的眉梢还是能显现出一丝喜悦。父子小坐,三两杯下肚,竟然也家长里短,说东道西,两个向来不喜言谈的男人本性尽显,无意中串起了过去的时光。
是的,像过去一样,多好!谁能赐我一匹快马,让我穿过时光的隧道,抵达童稚的时光,青砖黛瓦的屋内,绿树葱郁的山林,拾起父亲的酒瓶,把酒临风,高声长啸。
我知道,山谷必定会有回音。